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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之陡然間明白了,她咬住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言爺爺說完這話又深深地喘息著,他眼睛慢慢地掃過孫輩們,微笑:“太爺爺希望你們健康平安。”
孩子們低聲哭泣。
言爺爺眨了眨眼睛,他的視線已經模糊:“我沒什麼不放心的了,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
“我不能丟下你們的奶奶……”
他從第一次見到她就對她一見鍾情,在燕京大學的校門口,她穿著素麵的旗袍,攏了攏齊耳的短頭髮,對他輕淺一笑。
她是音樂系的學生,鋼琴彈得特別好,從小家裡就精心培養的,他也在當時的北大,比她大兩屆,也是讀音樂的,主攻美聲。
他們很快地相愛了,她叫他“茂華哥哥”。她是南方人,口音軟綿,名字很秀雅,叫淑年。
他們在最矛盾尷尬的時代相愛,後來國民黨退到台灣,她家裡人舉家連同家裡的生意也遷往台她是家裡的小輩做不了主,他心急如焚也沒有辦法。
待到他們離開的那天,他做了一個他這輩子最冒險的決定,他追到了車站,而車子已經開走了。正當他痛悔的時候回來時,發現她站在他家門口等著她,笑著,眼睛卻含著淚。
她為了他留了下來,他們訂了婚,一邊生活一邊讀書。後來燕京大學被取消,部分專業併入了北大,他們在同所大學任教,他還進了文工團,到處去演出。
那個時候不允許探親,兩家人在香港會面,見證了他們的婚姻。他在她的家人面前保證,會一輩子敬愛她,照顧她,不離不棄。
他們結婚一年後,他被派去前蘇聯交流一年,他們依依告別,兩個月後她在電話里告訴他她已經懷孕了,他們多麼高興,不能時常通電話,他寫信,打電報,恨不得能飛到她身邊照顧她,可是上天不公平要給他們磨難,孩子意外失去了。
她受了那麼大的打擊,他卻不能陪在她身邊。等回了國,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顴骨瘦削,笑容仍然甜美依舊。
他們照顧著彼此,安慰著彼此,三年後終於有了言以東的爸爸。
那時生活雖然不富足,但是他們很幸福。
直到對知識分子不友好的風雨如晦的時代來臨了,有天她在上課,因為她的身份,課堂有激進的學生當場砸掉她的鋼琴,說她是反gen ming ,說她是萬惡的資本家的後代,批判她,逼著她下跪,他聞訊趕過來,什麼都不問就抱住她護著她。
有好幾次他們以為要熬不過去了,所幸還是過去了。
嚴重的時候,她不能去上課,他也受到牽連,有段時間他們生活都有困難,靠著友人和學生救濟。
形勢好轉了,她重新去大學教書,他也終於做出成績來,當了系主任,受邀去春晚演唱,生活漸漸好起來。
雖然兒子有些叛逆,不願意學音樂而學建築,大學還沒畢業就生了孩子,但這些相比之前的坎坷已經好很多了。
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兒子和兒媳婦和小孫子意外空難。
他們這一生,無論經歷了多少苦難,他們都互相撐著彼此。
兒孫滿堂,白頭偕老。
他像親人一樣愛著她,像愛人一樣喜歡著她。
怎麼捨得她孤苦伶仃地一個人走呢。
她為了他們的愛情,與她的娘家隔海相望,不能日常相聚。她原本是嬌養的大小姐,這一生跟著他吃了很多的苦。
這時他的眼睛看不見了,耳朵也聽不見了,意識混沌模糊,模糊間一生的經歷如一幀幀的畫面明明滅滅,剛閃過就暗下去,只有一幀停留的畫面定格了。
那是早秋的燕京大學門口,她站在那裡,亭亭玉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髮,對他嫣然一笑:“我叫葉淑年。”
“我叫言茂華。” 年輕的他微笑,朝她走了過去。
言爺爺嘴邊漾著笑意,畫面定格,他安然地去了。
因為愛情,縱使經歷了滄桑,所以我們依舊是年輕的模樣。
第139章
喪事忙了好幾天, 全家人都疲倦不堪, 肉體的勞累不算什麼, 心靈上的悲傷才是難捱的。
老宅仿佛一下子空了下來。
平常二老下樓的時間不多,多數時間在二樓,看書, 看電視, 聊天,逗孫子輩,天氣好會走遠一點出去散步, 爺爺身體好一點, 還會和家裡的司機料理他種植的花。
他們在的時候, 老宅會有他們輕聲和孩子們說話的聲音,會有鋼琴聲,歌聲, 笑聲
只要他們在,孩子們就會很安心。
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喪事過後, 大人上班的上班, 小孩上學的上學,沉默而憂傷。
在這之前, 言家的孩子有個不成文的心照不宣的規定, 一個月也會抽時間在老宅過一個周末, 即使再忙也會抽時間回來吃飯。
二老過世的頭一個星期里言以西和言以南根本沒辦法回老宅住,兩人都在單位加班。
言蹊也是照常去上班,安之實在不放心她, 不敢貿然回美國,只能跟導師請了假,陪著她。
她白天去上班,晚上回來吃飯,也會跟安之說話,會笑,只是明顯沉默了很多。
安之能察覺言蹊在她面前裝出“她很好”的表象,可能是怕她擔心。也有可能她認為自己年紀太小,不太習慣跟她傾訴,即使她們現在是戀人的關係。
安之心知道著急不得。
這天出門前,言蹊摸了下她的頭說:“今天把機票訂一下吧,不能把課業拉下了。”
安之笑著說:“沒關係的,我很棒的。”只是要辛苦課題組的同學,晚上視頻跟她討論。她倒是可以看實驗報告,這樣也不夠,他們小組最近在物料成本這塊快有突破了,她這樣恐怕參與不了。
只是這些都沒有言蹊重要。
她朝著言蹊露出酒窩,吐吐舌頭,故意賣了萌,但是不保證有用。
拜託,不要偷偷幫她買飛機票。
言蹊認真起來可能會這樣做的。
言蹊凝視她一會兒,眼神軟下來,撫了撫她的臉頰,柔聲道:“那好,那就再呆幾天。”
半夜,安之摸到隔壁的枕頭是空著的,言蹊並沒有在床上,她急忙爬起來。
二樓的客廳沒有人。
安之想了想,回屋拿了件言蹊的毛衣外套,悄聲下了樓。
在一樓的小偏廳里,她果然在那裡,燈光溫暖而微暗,她細長的手指握著水晶高腳杯,杯里盛著瑙紅色的液體,她纖弱的肩膀微微顫抖著。
安之緩緩地走到她身旁,几上放著相框。
是那天他們一大家人照的全家福。
那天只有拍第一張大家正經地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然後拍過的一兩秒,抱在懷裡的雙胞胎就哭鬧起來,大家扭頭去看,幫忙的幫忙,哄的哄,笑的笑。
那天的陽光果然很好,攝影師拍了這一幕,整家人的幸福感溢出了相片。
安之眼睛發澀。
言蹊的手指輕輕地摸著言爺爺和言奶奶的臉,兩位老人一如既往的慈愛地笑著凝視著他們小輩們。
安之把外套撘到她肩膀,攏緊一些。
言蹊的手從後握住她的,拍了拍。
安之摟住她的脖子,把頭貼緊她的耳畔。
有幾秒鐘她們都不說話,安靜地感受著溫存的一刻。
然後安之輕聲說:“姨姨……”
“過來。”言蹊拉著她到面前,把她抱到膝蓋上。 安之先是感到意外,先是臉微紅起來。就像小時候一樣,言蹊心情低落的時候就會把她抱在懷裡,現在又有所不同,她把臉埋在她的鎖骨,深吸一口氣。
“你真香。”她喃喃道,呵氣如蘭。
她才真的香,氣息中還含著一點酒香。
安之的臉頰更紅了些。
夜已經很深了,偏廳的暖氣有點不足,她摟緊言蹊:“姨姨,我們回去睡吧?”
“嗯,”言蹊輕輕地哼了聲,“讓我抱抱。”
安之想說回去在床上也可以給她抱的,不過言蹊這類似撒嬌的動作已經讓她無條件順從,就由著她了,她學著她的動作,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髮絲。
“陶陶,我對你不夠好。 ”言蹊突然開口。
安之疑惑著“嗯?”一聲詢問她。
“ 你小時候我對你不夠好,你當時那么小,就得獨自一人面對死亡,沒有人給你依靠,而我那時只注重工作……”
“姨姨,”安之急忙打斷她:“沒有呢,你對我很好很好,你把我帶回家,你那時工作那麼忙,家裡人都很疼我。”
言蹊心裡酸楚,到了這個年紀了,至親的離去已經算是喜喪,她還接受不了,對比下來,安之當時還不足六歲。
安之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她輕聲寬慰她:“是你讓我變成家裡的一份子,我有今天都是因為你,是你把我帶到你身邊,讓我可以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