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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讓主公知曉,他於休沐日裡未好好休憩養神,而是又忙碌起來了,定又要不快,平白惹出些風波來。
荀彧面容沉靜,明亮的光色均勻地鋪陳在冠玉一般的面龐上,只有眼瞼下有一層由長眼睫遮蔽而形成的小陰影,俊美得不似真人。
他端坐堆著一摞公文的案前,全神貫注於眼前文書,執筆於上,筆走游龍,並未注意到窗外多了一隻目光炯炯的小雀,正飽含憤怒地盯著他看。
直到完成兩封了,荀彧擱下筆,優雅地吐了口氣,剛要活動一下有些酸軟的手腕,就在這關頭上對那道憤怒的注視似有所覺。
他略一猶疑,不由抬起眼來,準確地朝熾熱目光的來源看去,就正正地與它對上了。
不論是短小的羽翼,還是灰滾滾的胖軀,或是圓溜溜的腦袋,居然都無損它此刻的驚人氣勢。
被腹部的灰色細絨遮得七七八八的雙爪,緊緊抓住一根褐色的小枝,小枝並不結實,已被它壓得有些歪斜。
它分明處於搖搖欲墜的境地,卻愣是站得如大將軍一般威風凜凜,胸脯上蓬鬆的灰色絨毛被微風吹得顫動,好似正氣得一抖一抖。
荀彧靜靜地與歪著腦袋的它四……三目相對一陣,心裡不由划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他不言,灰雀也不鳴。
不知僵持多久,最後還是這位側著腦袋的不速之客,最後用圓不溜秋的黑眼珠子冷冷地掃了荀彧一眼,大發慈悲地扇起了短翅膀,沖他尖厲——雖被天生的嫩嗓子折去大半威風——地叫了一聲後,沉默地撲棱走了。
荀彧安安靜靜地凝視著它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扶了撫額,又忍不住揉揉眉心。
看來他真得聽從主公好意,放下公務,好好休息一會兒了。
若不是太累產生了幻覺,怎會至於在一隻隨處可見的小麻雀身上,看出幾分睥睨眾生的磅礴氣勢?
第252章 番外一 灰雀一日(下)
這次臨時起意下的查崗結果,著實讓燕清憤怒不已。
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竟就連公認的謙謙君子,都三番兩次地做得出陽奉陰違的事來,簡直令人髮指!
在外人眼中,則是一隻淺灰色的雀球似蜜蜂一般飛速地扇動著小巧玲瓏的翅膀,橫衝直撞,猶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它就這麼攜著一往無前的洶洶氣勢,以前所未有的快速,離開了辜負自己信任的荀彧。
在化身回去找荀彧算帳之前,燕清毫不遲疑地自鬧市高空中穿梭而過,飛向了心目中一直無比老實聽話的趙雲的臨時居所,希望能被乖巧的人治癒一下。
不料卻撲了個空。
燕清疑惑地在這不大的宅邸里竄來竄去,也未能在各個居室里發現趙雲的蹤影,不等他感到失望,恰就見幾個剛忙完活兒的下人走了過來。
他想也不想,就“嗖”地一聲飛上樹梢,收攏翅膀在背,凝神細聽。
下人雖聽到了它撲棱翅膀的響動,也未錯過樹葉被晃動的沙沙聲,可循聲看去,見到不過是只丁點大小的灰球兒後,便只善意地微笑一下,繼續聊天了。
燕清全然不知自己已被發現了,盡力縮成毛茸茸的一團,嚴肅地聽了一陣壁角。
還真讓他從下人口中搞清楚了趙雲不在的原因,這下些許的失望也就煙消雲散了,還老懷欣慰。
趙雲果真是自覺又上進,在軍營里的訓練事一畢,就尋呂布要了許可,混入新建的軍校去旁聽了。
他極謙遜,認為自己單打獨鬥方面尚可,然在兵法運用、排列軍陣方面,到底略有不足,而過去的經歷中,敵手多是打游擊為主的遊牧民族,難以讓他就這方面進行鍛鍊。
倘若忽視久了,說不得就會變成自身的短板,趙雲並不敢輕乎視之。
近來正巧無事,一聽軍校開放的消息,他就派人去打聽了教學的內容,認定對自己有益處後,就不假思索地申請旁聽,渾然不認為當以將軍的身份自矜。
不單是這些侍奉他的下人深感佩服,談論時也帶著幾分與有榮焉,就連偷聽的灰雀也對這種學無止境、不恥下問的精神極其讚賞,搖頭晃腦地咂了咂舌。
儘管見不到趙雲的面,光聽也聽了個飽,燕清心滿意足地在柔軟的嫩枝條上晃了晃,就調轉了個方向,慢慢吞吞地飛走了。
經這麼一調解,方才的沖天怒氣,已然不翼而飛。
燕清不知真正的鳥類體力如何,他這從外城飛到內城,到兩處宅邸逛過,已然累得不輕,準備打道回府了。
在腦海中盤算路線時,倒意外發現,郭嘉所居的少府邸就在半途,當然值得去看上一看。
郭嘉並未外出,也不像工作狂荀彧那樣沒活也要找活干,他一旦得了休假,可就得結結實實地休夠本才罷休。
燕清剛飛到宅邸傷口,就輕而易舉地發現了大大方方地讓人支了張軟塌、此刻正鹹魚躺在後院裡沐浴秋日和煦的陽光的郭嘉。
郭少府的衣裳毫無規矩地凌亂敞了大片,面上滿是醺然的愜意,被露出的小片肌膚,就跟煮熟了的蝦子一樣泛紅。
燕清的目光凌厲一掃,就精準無比地落在了他懷裡所抱得那個大酒罈上。
“好酒,好酒啊!”
許城繁盛,花木滿街,自然也不少鳥兒飛來飛去,郭嘉對忽然落在他上頭不遠處的這隻灰不溜秋的小肥雀毫不在意,只聽得動靜時稍微投去一瞥,就繼續陶醉在滿園的酒香中了。
燕清居高臨下,涼颼颼地瞅著這酒鬼的發頂,開始認真地考慮,以他這突飛猛進的飛行技術,要不要稍微挑戰一下自我,衝下去狠狠撓一兩下。
郭嘉對此當然是一無所知。
他早在確定主公不會來個突擊檢查後,就徹底放飛了壓抑已久的本性,就連自家夫人,都給無情地打發去別家作客了。
然後命人將所有從同袍處坑蒙拐騙、私藏在地窖里的美酒都拿了出來,一邊賞著這金燦秋光,一邊挨個品嘗了個盡興。
他雖講究個雨露均沾,自身酒量卻是有限的,一時間忘情,就多少喝高了。
他依依不捨地抱著一壇,躺回去緩一口氣,預備一會兒繼續,就瞅見一隻圓潤的灰色絨球在自個兒頭頂上的那棵老槐樹枝上活潑地蹦蹦跳跳,口中好似還‘唧唧’叫著,愣是憑以這不鮮艷的毛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郭嘉半醉著,腦筋已不夠清醒了,目光直愣愣地盯著它好一頓看後,思維才開始了遲鈍地轉動,喃喃道:“嘴裡確實沒味……”
灰雀默默地把渾身細毛一炸。
你想幹嘛?
郭嘉絲毫不知,自家主公此刻就站在咫尺之遙的小樹枝上,正睥睨著他,舔了舔上唇,下一刻就哼哼唧唧道:“來幾碟下酒菜來,最好是放了辣子的烤鳥肉。”
說到這,郭嘉就一個勁兒地盯著這顆圓嘟嘟的雀球瞧,補充了句:“麻雀就挺好的。”
燕清:呵呵。
它輕蔑地睨了目露渴望的郭嘉一眼,瀟灑地揮一揮翅膀,就在絲毫不知自己正肖想主公的對方的惋惜聲中,揚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