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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這不可多得的美人,在露出本性後所說的話,可就半點稱不上美妙了:“自然就看二位先生如何打算了。”
主公負責提出設想,謀士就得想破腦筋去完善後,再有主公最後做決策,下定奪。
換句話說,就是主公負責浪,謀士負責穩。
“……”
對這明晃晃的甩鍋行徑,饒是郭嘉足智多謀,也被這份來得理直氣壯的厚顏無恥,給噎了一下狠的。
“主公方才的布置,還有待完善。”郭嘉緩過那口氣來,無可奈何道:“不妨留五日出來,由嘉同文和做具體商榷,再同主公說道罷。”
燕清纖長睫羽微微一顫,含笑應允:“如此甚好,有勞二位了。”
“好說。”
郭嘉沒好氣地應著,利索起身,將那輿圖取了,要出帳去。
一向溜得最快、話也最少的賈詡卻一反常態,仍然坐著,閉眸品茶,紋絲不動。
燕清半句不問,宛若不知;郭嘉連瞟都不帶瞟的,就聲也不吭地出去了。
郭嘉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燕清繼續批閱文書,賈詡沉默品茶。
不知過了多久,賈詡忽然開口,打破了這片沉默:“茶涼了。”
燕清莞爾,極自然地接過話頭:“尚可作漱口之用。”
賈詡長吁口氣,將空空如也的杯盞放下,問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而左右搖擺,缺少定見,是為成事大忌。主公位高,舉足輕重,雖遠離京師,然行至此步,不知多少人看著……不宜兒戲。”
燕清反問:“文和認為,我意何為?”
賈詡沉吟了會,道:“詡愚魯,起初以為主公是意在割據一方,成諸侯之利,圖謀發展後,再伺機行事。如此,您寧舍高官厚祿、亦要儘快遠離洛陽,又對王大人不假辭色的用意,就說得通了。”
賈詡看了燕清一眼,試道:“現再觀之,您態度似有變化,倒更像一心為國家社稷,扶漢興劉的大忠臣了。”
主公可以有深不可測的城府,也該有隨機應變的態度,卻不應有變化萬千的志向。
燕清輕輕一笑:“文和說笑了。你是何等的謹小慎微,若當真認為我是大漢忠臣,豈會這般大膽,敢於直言相問?”
賈詡被說破心思,也沒半點不自在,而是施施然道:“主公睿智。詡班門弄斧,使您見笑了。”
燕清失笑:“若連文和都自比愚者,世間怕就再沒智士了。”
不等賈詡再謙,他便擺了擺手:“文和既然問了,我便無不答之理。”
賈詡屏息靜聽。
燕清默然片刻,終究還是對難得向他流露出交心交底之意的賈詡,敞開了心扉,將深埋的野心娓娓道來:“改朝換代、篡權奪位……若天命在我,自可順之;倘若不在,也不可強求。”
“在我看來,最為棘手關鍵,卻非是掌握在陛下手中,而在相連緊密、林立的世家大族手中。哪怕我有朝一日問鼎天下,對他們而言,不過是龍椅上換了個人,這些龐然大物捏著的利益,卻是半點撼動不得的。”
“現十常侍已被清剿乾淨,宦官就如驚弓之鳥,難再起風浪;外戚一勢走向衰頹,單靠舞陽君一脈(何太后的母親),亦是獨木難支,哪怕假以時日,也難成氣候;而唯袁家馬首是瞻的那些高門世家聯合起來,卻是勢如中天,權柄深固。再無勢可與他們對抗,容陛下行制衡之道了。”
“他們世代為官,朝廷官員有大半出自豪族,門生故吏遍天下,勢力可謂是根深蒂固;又始終將典籍書冊牢牢把握在手中,不肯露出半點去;庶族子弟要想出人頭地,就多得依附他們;還常抱成團,姻親關係錯綜複雜,正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哪怕我擁有再高的官職,再多的兵將,要動他們,怕也落得師出無名,螳臂當車的結局。面對的不但是士族共同的報復,也是士人階層的口誅筆伐。”
說到此處,燕清冷冷一笑:“但,憑什麼?”
“只要托生在世家門閥,就能理所應當地養尊處優,接受最好的教育。但哪怕是酒囊飯袋,繡花枕頭、生得滿腹草包,再不學無術,只要靠長輩薄面,再小小運作一番,就能輕而易舉地舉孝廉,踏上寒家子夢寐以求的仕途,就此一路平坦通順……”
“但在亂世到來時,壟斷高官重位的這些人中,挺身而出的卻寥寥無幾。多的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靜觀其變,置萬民生死於不顧,只一昧妄想立家族於不敗之地!”
“就拿孫文台一說。他年僅十七就敢單槍匹馬,對上盜匪而無所畏懼;後貿然出兵,援救臨縣而不懼仕途被斷;櫛風沐雨,用命掙下累累戰功,才得以封侯。”
“但這些誇誇其談的清談客眼裡,卻只看得到文台有個做瓜農的父親,是小門小戶的卑微出身,不配與他們為伍!最終落得被頂頭上司王叡鄙棄輕慢,認為這不過是個文德微薄的魯莽武夫;同僚張咨雖是當地名士,更歷來瞧他不起,對他嗤之以鼻,命令也屢屢視而不見。倒是文台好肚量,一直忍著他們。”
“真有風骨氣節,就如荀文若,荀公達,崔季珪……自是讓人欽佩。可他們不過是鳳毛麟角。更多的,還是一昧承祖上庇蔭,只投得好胎,卻光學會了誇誇其談,玩‘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這套把戲。”
“平時畏縮不前,走無可走,就連戰場都不敢上,就窩窩囊囊地放棄性命,偏偏這也能被大頌特頌,名垂千古;反倒是保家衛國、浴血奮戰的將士們籍籍無名,白骨枯於道旁!”
“奉先一本《左傳》尚未讀完,在他們眼裡,怕只稱得上個不通文墨的兵子。”
“可偏偏是這莽夫,在沙場上卻以一當百的英姿,誓死大破黃巾賊寇,西涼叛逆,不知救下多少無辜百姓,讓他們免於更多劫掠和戰亂。”
“難道那天天忙於開宴邀賓,座無虛席,暢飲作詩的孔子二十世孫;或是終日忙於求田問舍,不顧國家危難的許祀;甚至折騰出個月旦評來、忙著對人物字畫點評的汝南許邵……”
燕清譏嘲一笑:“一些所謂名士,實戇士耳。還道瞧不起奉先文台,以此自比鴻鵠清高。我倒想知道,就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亦無報效國家之志,通些文墨知些典故,就不可一世的書呆子,憑什麼配同這兩位千載難逢的倜儻英雄相提並論?!未免太抬舉他們了!”
而有心胸氣魄的真名士,反倒不會自命不凡,而行謙遜克己之道。
燕清在此時此刻,不免想起了三國時期的那幾位君主。
他們同樣是逆流而上,努力建起以寒門學子為核心的統治制度,可惜未捷身死,功虧一簣。
曹操一死,被他之前狠狠壓制的世族即刻反撲,以陳群為首,提出那保障大族利益的《九品中正制》,以達成尊曹丕為帝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