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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神帶著笑意的唇角微微上翹,不由分說地執起冥王的手來,輕輕地烙下真摯而貞潔的一吻,耀花人眼的美貌猶如泛著珍珠光暈的側金盞,又如抹了紅珊瑚汁的無暇美玉,清晰而柔和地表露心跡:“我善於偷營劫寨的丈夫哈迪斯呀,若你不自作聰明地欺騙我,像笨拙的獵手對林中樹葉一通空射,或許就能更早得知,你想要的早已被你俘獲,一直躺在手心裡了。”
第六十二章
若喚了婚姻的庇護神,神後赫拉出來說幾句肺腑之言,飽受其苦的她定將婚姻視作權欲的幌子,嘆息的匯集,深陷的欲壑。對陰司冥府的神主哈迪斯而言,他聽慣了不舍人間親朋血脈的靈魂的哭啼與哀求,日復一日地坐擁華麗的黃金財富卻從不欣賞把玩。他的身畔是罪惡,卻不受污穢侵襲。他嚴厲地制定法律,整明紀律,捕捉隱蔽的靈魂,勘破微小的裂fèng,是無往不利的英明統治者,卻在愛情的捕獲中嘗盡了苦頭,挨夠了挫折。
從冥後口中聽得一番心甘情願的柔情剖白,是寤寐以求的奇珍,是上下求索的異寶,是饕餮希冀的佳肴,此刻卻成了陣突如其來的驟雨,淅淅瀝瀝地鬆軟了堅土硬泥。
“如若你再不就此打住,”冥王將溫柔凝視著自己的植物神壓倒在青糙的眠床上,低沉沙啞:“我便要讓你哭泣不止了。”
話雖如此,在狡猾地宣布了他即將實施的忘情之舉後,不給冥後絲毫反悔的機會,日益靈巧的唇舌就攜了歡暢澎湃的情意徐徐侵入,既得了心匙的允諾,珊瑚色的門又怎會不識趣地阻攔?潔白的貝齒也丟盔卸甲,毫無防備地敞開溫熱的內室,任貪婪的訪客劫掠甜美甘蜜的香津,沒被堵住的喘息也被悉數吞沒。
火熱的愛撫懈去了松垮的衣袍,冰涼修長的手指只是平凡媒介,肌膚的相貼則叫情投意合的熊熊火焰有了親密無間的糾纏。奔騰激盪的汪洋大海急不可耐地要擴寬矜持的山澗,就如青澀熱情的少年等不及叩門就要進入意中人的房室,又似架在弓弦上的鋥亮箭簇蓄勢待發。若說勉強的情。愛是對暴力的屈服,將催生冰冷的憎惡,兩廂情悅的結合便是美好的延續,將誕生永恆的快樂。
淺淺的水窪已被溢滿,傾盆的大雨仍嫌不夠。當過度慷慨的客人非要毫不吝嗇地給予,再好客的主人也應接不暇。冥王充分地兌現了他的承諾,大開大合的施予追隨著徐緩的闖入,注入器皿的稠蜜源源不斷,疼痛摻進歡悅的淚雨便潺潺流淌。神聖的婚誓通過綿綿敦倫炫耀榮光,純潔的清泉羞臥於永不乾涸的河床,守護者採擷渴望已久的百花精粹,飢者貪饞精心烹煮的湯汁。
若說克羅諾斯的子嗣的天性是縱情歡樂,身為他堅忍自律,鮮情寡愛的長子,實質上也難逃一劫。陶罐瓷瓶或許常以厚重的沉默掩飾慾念的滾油,擺脫轡頭的桀驁駑馬則不聽主人呵斥地角逐心儀的配偶,被暫時抑制的情念對傲慢的理智言聽計從,然搖擺不定的天平上沒有持久的贏家,一旦放鬆警惕被旺盛的渴求給占了上風,柔弱無骨的情人的臂彎也敢與板著面孔的王者的威嚴抗爭,直到凱旋迴程的號角被吹響,戀戰的將軍才起偃旗息鼓的念頭。
凡夫俗婦若要相親大可隨心所欲,尊貴的王者廝磨卻會引來不明的窺探,所幸髮絲凌亂相系的此時,廣袤的是冥王統治的死者之邦,環繞的是竊竊私語的綠之子民。愛於姻約是相互依存的床與褥,筆與墨,農與稼,蟲與繭,時與鍾,王與後。愛讓飛逝的光陰時而加速前行,時而回溯逆流,懵懂稚童有了成熟的模樣,耄耋老人恢復青春;愛能扭轉晝夜,讓森冷的巢穴盈滿溫暖柔情,做出冰冷裁決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慰。
漆黑靜謐的穹廬不讓陽光驚顫脆弱的亡魂,也讓時日漫長得無從分辨。阿多尼斯的眼瞼都在瑟瑟發抖,指尖卻疲憊得抬不起一絲一毫。他已是被掏空珍奇的珠盒,不死心的盜賊仍不放過;是被吸殆吮盡的可憐花朵,專情的蜜蜂仍在徘徊;是精疲力竭的認輸辯手,威嚴的法官仍在不依不饒;是意圖酣睡的鶯鳥,被迷戀婉轉歌吟的飼者煩擾不斷;是貨物售罄閉門謝客的店家,有不請自來的顧客肆意翻找;是位極人臣的官侯,戰戰兢兢地接受爵位封賞;是被熱火烤軟的蜂蠟,任不厭其煩的刻刀在上雕琢。
“我的陛下,”他的眼帘倦怠地合著,長長的烏睫投下虛弱而動人的陰影,水潤的眸霧氣氤氳。他隱約察覺精力旺盛的丈夫再次覆於身上,強撐著乞求:“你若願意可憐可憐我,就放我跟睡夢玩去。我既不會轉眼就改了心意,也不會哄你一退就將閘門閉合,更不會責怪追究你的情不自禁。再精悍的軍隊也不該戰鬥不息,撤退的手勢早該出現。急雨打傷的蕉葉要自行痊癒,是用再好的膏藥也祛除不了疼痛的。而最貪得無厭的採摘者也不會妄動根柢,且讓我合上雙眼吧。”
哈迪斯的動作微微一頓,不禁俯身在那微張的唇上深深一吻,又以指腹輕輕撫去微鹹的晶瑩珍珠。偎依在他懷中的是更勝畫師巧奪天工的得意之作,是費盡心思調和顏料也繪不出的瑰麗霓彩。他認真地注視著自己的妻子,涼淡的眉眼漸漸迎來雲開霧散,冰雪消融。最後以輕柔動聽得不可思議的語調回道:“如你所願。”
終於能安心陷入沉睡的阿多尼斯自然無從得知,就在幾日後,一株與它的兄弟長得一模一樣的白色小花,從他的發頂悄悄地探出了頭,羞澀地含苞待放。將公務也搬到了床榻旁,無時無刻不守護著他的哈迪斯則立即察覺到了。他略作沉吟,索性將他們的獨子斯提克斯也喚到寢殿。
自被父神不問緣由地揍了一頓,還嚴詞喝令不許單獨接近母神,斯提克斯就覺得自己成了最孤苦伶仃的候鳥,偏偏沒有春天可尋可覓。乍一得了赦令,他反倒感到吃驚,帶著滿腹疑惑前來了。
“不死諸神的王,我的父哈迪斯呀,”斯提克斯緊皺著眉頭,看他母神沉睡的模樣:“你特地點名讓我前來,是——”
不待他說完,哈迪斯便打斷了他,旋即令他感到萬分驚悚的和顏悅色的神情道:“讓你看一眼弟弟。”
斯提克斯:“……”
第六十三章
等厚厚的數摞文件漸漸變薄,成了淺淺的一疊,阿多尼斯終於也悠悠醒轉。
仿佛每一根骨頭都是被敲散了再裝上的,他不適地嗯了幾聲,慢慢地睜開眼,正巧與哈迪斯的視線對上。
他微妙地於心中湧出幾分不可思議來,略一垂眼看到文件,不禁問道:“陛下一直在看著我?”
“不是。”冥王果然否認了,不待阿多尼斯釋然,就緩緩補充:“沒有一直,絕大多數時候是。”
“……”阿多尼斯挑了挑眉:“我以為陛下為了暫避鋒芒,會趁早離得遠遠的,而不是在最不合適的時機展現自己有多能言善辯。”
面對他的調侃,哈迪斯暗暗地鬆了口氣,默不作聲地丟下良久沒看進去的文件,走到床沿幫他將衣袍穿得妥妥噹噹。
情意正濃,阿多尼斯自然不會攔他,更不會如從前那般避之不及,而是微合上眼來享受靜謐祥和的相處。半晌,他忽然咦了一聲,環視一圈後,猶豫地問:“這裡是不是少了什麼?”
懷中溫順地靜臥的是霜凝練脂,輝華熠熠的是令人傾慕的絕世美顏,聞言,哈迪斯耐心地為他梳理長發的動作極短暫地頓了頓,旋即肯定地答道:“沒有。”
他不答得這麼快,口吻又這麼斬釘截鐵,錯過捕捉他臉上神情機會的植物神就真要被瞞過去了。聽著明顯心虛的反應,阿多尼斯不由得眯了眯眼,饒有興味地盯著他:“哦。”
“嗯。”哈迪斯鎮定自若地與他對視,絲毫不泄緊張。
阿多尼斯靜靜地凝視了他許久,突然笑了笑:“你還愣著做什麼?難道是害羞了嗎?”
哈迪斯:“?”
“那就由我主動了。”阿多尼斯笑吟吟地說完,一手攬上較他的身量高大許多的冥王的結實脖頸,稍一用力往自己的方位一靠,柔軟的唇瓣便溫柔地與丈夫的重合,送上了個再甜蜜不過的吻。
下一刻便被反應過來的“羞澀”陛下給牢牢擒住手腕,利落地一舉壓在溫暖軟綿的床榻上,駕輕就熟地擒住了巧舌,盡情地吻了個天昏地暗。
阿多尼斯被吻得喘息不斷,一晃神就見這由自己親自點亮的小簇火苗有熊熊燎原的架勢,忙推開他:“我想著足夠彌補陛下耽誤的時間了。”
哈迪斯的手臂撐在他身體兩側,保持著被他倉促推開些許的距離,墨綠的眸光高深莫測,居高臨下地道:“我看倒覺遠遠不足。”
阿多尼斯哭笑不得,深刻嘗到了什麼叫惹火燒身的滋味,斜睨道:“本就是你要自行饋贈的禮物,湊巧得了我的一點回禮,就被你蠻不講理地歪曲成一樁買賣了。”
哈迪斯裝沒聽見,又要湊近去吻他,阿多尼斯趕緊防住了:“好了,我才剛醒來,難道你要讓我睡著的時間比我清醒的還長,也奪了我與你好好說話的機會嗎?狂風要稍作平息,雨雲才有閒暇積蓄財富;沉浸於一時的歡樂之中,只令我無窮無盡地感到筋疲力盡。若我之前的表現令你心情舒暢不少,我可要向你提個要求了。”
哈迪斯當然是滿口答應。
阿多尼斯微笑道:“我很久沒見到斯提克斯了。”
哈迪斯立即應承:“好。”
剛看了母神一眼——真的只是一眼,就被父神冷冰冰地再次拒之門外,斯提克斯就算脾氣再好此時也滿腹牢騷。時隔不久又被召見,他一臉麻木地走了進來。
只見母神眉眼含笑地偎依在冥府之主的懷中,輕聲與其交談著什麼,見他進來,更是連話語裡也帶出了笑意:“斯提克斯。”
斯提克斯剛要出聲問候,就聽到他的母神微微笑著表揚了面無表情的父神:“你將他照顧得很好。”
斯提克斯:“……”一直以來都是他自己照顧自己的,父神根本是徹頭徹尾的不聞不問啊!
眼睜睜地看著父神不僅厚顏無恥地接受了這份讚揚,還藉此當著長子的吻得冥後雙頰微醺權作賞賜,斯提克斯的眼角都抽搐不已:“在石榴皮變得堅硬前,不該輕易貪戀汁水青澀的籽粒;翎羽尚未茁壯的幼鳥依舊嗷嗷待哺,不該被糙率地推出巢穴;精明的農夫從來不會過分耕種肥沃的田地,聰明的獵人不會捕捉孱弱的幼崽,就如殘忍的海盜不會洗空一整片海域。尤其愛情的果實已然結出,還請——”
斯提克斯本只是壯著膽子,通過委婉地提醒母神注意身懷有孕的事來稍微敲打一下冷酷無情的父神,卻沒想到自己成了啄破騙局所編口袋的莽撞鳥兒,一下就釋放了冥王想保留的秘密,話未說完就被強大的神力給狠狠地扇了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