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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來了,就別忘記收走那對無事生非的母子,”冥王眸光鋒銳,陰鬱而俊美的面龐上有著深刻稜角,如經過赫淮斯托斯一雙巧手的刀削斧鑿:“否則我也不收拾你撇下的殘局,留它繼續為非作歹。”
“這可真是莫大的慰藉,”宙斯悻悻地錯開了視線,心不在焉地說:“唉!我重視的兄長,如非無計可施,縱有無邊的煩惱的我也不願將這不光彩的醜事向本該遠離小事侵擾的你開誠布公。那日,浸滿灰沙與滾滾濃煙的巨人無羞無愧也無禮地闖入,污瀆那神聖的聚會,卑鄙地偷襲,迴避了堂堂正正地交鋒的可能,這萬分卑劣無恥的罪行可不配得到原諒——”
冥王不耐聽他裝腔作勢的廢話,直截了當地確認道:“成交?”
神王此時表現得無愧他司掌的雷電,迅速打住話頭,比緊隨雷聲步踵的閃電還要殷切:“樂意之至。”
“說完了?”哈迪斯毫不客氣地開口趕人:“走開。”
“……那便下次再會。”
饒是城府極深,到底還未厚顏無恥到被明言驅趕也能堅持留下,宙斯氣急反笑,將翩翩風度維持到底地與冷臉的兄長告別。
這才有餘暇留意到一旁陶醉地抱著胖胳膊短腿的愛子,一味順應心意地親吻揉抱,心智異常的愛神。
第二十一章
父女相戀在亞述是遭人口誅筆伐、恥於提起的重罪,可於居住在屹立雲端的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而言,完全談不上是值得驚怪的軼聞。
縱使衣裳半褪的阿芙洛狄特媚態畢露,脂膏般細膩潔白的肌膚泛著叫人心笙動搖的艷麗色澤,此次饑渴難耐的對象還是她往日視若珠寶的愛子厄洛斯,宙斯在意的卻不是被羞辱冒犯的天倫,更不準備拘管她的放浪形骸,而是眼神古怪地任由思緒飄到了別處。
雄鷹若曾在挺拔的青松上築巢,便會對稀疏矮小的灌木不屑一顧;銀魚若曾入過寬闊無邊的大海,便不樂被陰暗狹窄的溝渠拘束;慣了將珍饈大快朵頤的胃囊,又怎麼可能被青澀的幼芽輕易滿足?
他覺得有趣地摸了摸自己因初生的短須顯得毛糙的下頜,以苛刻的目光丈量了番小愛神腿間那物的長度,心忖那怕是還不如他的一根指頭來得粗壯。
宙斯看著看著,忽然就笑了起來,這笑帶出了幾分不加掩飾的快意——他固然貪戀美神的妖嬈軀體,然同時也不喜她的若即若離,那是仿佛將一切迷戀都把玩在指尖所浸著的珊瑚盆里的遊刃有餘。
司掌喬武的雷霆之力的神祗自然能在一片嘈雜里挑得出人敲的鼓點,宙斯一眼就看出這違和的神魂顛倒是愛神的手筆,讓隨心所欲地操控愛的自負神祗因愛丟盡臉面,使玩弄軟弓金箭的射手成為千瘡百孔的靶心,那位性情冷凜的兄長儘管只是要懲治她的大膽冒犯,這次的做法卻正中他的下懷。
除了顏面掃地外,她沒受到任何實質上的傷害,他索性故意不解開金箭的效力,又叫住那朵被厄洛斯的血洗得通紅的雲,幸災樂禍地命它將愛神送到正為她的失蹤而焦頭爛額的阿瑞斯的殿前,自己卻在稍作停頓後,直往冥王剛才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快讓我挽留你匆匆離去的步履,去我那尚能入目的宮殿好好休息一會,叫它也有幸因天性高貴的你生輝。”見那對並肩而行的背影,宙斯輕笑了聲,聲情並茂地邀請著:“親愛的兄長,我尊敬你,卻不只是因你是與我血脈相連的同胞弟兄。快聽我幾句勸說,雖知你不愛被口是心非的恭維包圍,然而光執偏見地遠避又未免太矯枉過正,詩歌與墓志銘是截然不同的篇章,後者大可以簡明扼要,然前者若不夠華麗炫美,就不會令人想要拜讀。你我曾淌洋在同一片溫暖的水域裡,共同抵禦一個暴戾的君主,收穫一般無二的偉大勝利,我自會體恤於你。這份無法磨滅的情誼自血脈而起,又從它延伸出去,便如山澗清泉匯入小溪,小溪又凝聚成漫漫長河,流入橫絕的大海。距離隔絕不了兄弟間的聯繫,雖久未見面,卻始終如當初的親密。”
本正牽著愛不釋手的寶物盡情地享受著林間漫步的樂趣,哈迪斯平白無故地被擋了前路,不得不停下腳步,一言不發地看向這糾纏不休的虛情假意。
綠幽幽的眼眸似一潭永遠興不起任何波瀾的死水,卻又犀利得仿佛能洞悉一切。
半晌,他仿佛純粹是質疑地反問:“親密?”
宙斯被看得不虞,臉上倒完全沒表現出來,只猶如沒察覺到其中的嘲諷意味地一派輕鬆:“正是這樣,也好讓——”
哈迪斯毫不猶豫地拒絕:“免了。”
宙斯對這答案卻有所預料,此時也沉住了氣,雲淡風輕地說出了真正的來意:“大約是不適應歡樂氣氛的冥府主宰遠離奧林匹斯太久,對規則的了解也多少有些欠缺。說來有些掃興,又大約很不湊巧,被你鍾愛的這朵側金盞花的轄地遠在莎孚,那一向是被陽光雨露所眷顧的地方。將枯乏的冥土統治得井井有條的你得了無形的報償,棲息在上的靈魂與生命對賜予他們這安寧一切的君王勢必心懷尊敬愛戴,而熱衷於馳騁山林的植物神也有著他該背起的責任。盼歸的崇拜者在翹首以盼,哪怕再精力充沛的幼獅也不願離巢太久,玩興再濃的遊子終有返家的一日,正如水仙不該被遺忘在乾旱的砂礫上,這被那座美麗森林的生靈們深深思念的庇護者,也該回到他來時的地方去。”
“錯。”
由他鬼話連篇,哈迪斯神色淡淡,答覆卻很是斬釘截鐵:“他已歸冥府所有。”
阿多尼斯:“……”
苦於挑撥離間的宙斯尚在場,他在不安之餘也不好問個仔細,只得借微微頷首來掩飾眼底的困惑,不叫心懷詭計的神王窺見。
宙斯卻狡猾地笑了:“若這軌跡是被命運三女神銘刻在銅碑上的那般,我會只當這一切從未發生,不來逆你意,然而從神格難以徹底融入的他身上,我卻遺憾地連弱如夜風中飄渺的柔馨也感受不到,唯有極其清晰的、還未被冥地羈絆住的自由所散發出的氣息。”
光是賜下神職和神格,是不足以叫一位自然誕生的神祗改變歸屬地的。
或許是這點太過證據確鑿,哈迪斯蹙著眉,稍作沉吟,忽將雙叉戟的柄處往有柔軟糙茵覆蓋的地上輕輕一敲,連半點抵抗也無的地面柔順地破開,一個足容納兩人進入的豁口憑空出現,往裡看去儘是黝黑深邃,那是通往冥府的入口。
他眼瞼低垂,面容如冰雪雕鑄般冷清,似是在靜靜地等待著什麼。
哈迪斯不做解釋,宙斯便試圖用過去對這位兄長的了解來揣摩這一舉動的真實含義:這究竟是單純的警告,還是惱羞成怒,亦或是……
不說神王於這期間在腦海里轉了無數個念頭,阿多尼斯也快要以為尊貴的冥王準備就地耍賴地回去冥界,正當他思索著對策的時候,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氣息在快速接近,很快就在被破開的地fèng處小心翼翼地露了頭。
笑翠鳥自告奮勇地擔當信使,吃力地背起由金穗花們合力編好的小籃,將被陛下指定的給送過來。
哈迪斯微微俯身,將它拾起,而那道銜接兩界的路在完成職責後,也默默地消失,叫大地重歸寧靜。
它外皮厚而發亮,又紅得發紫,飽飽囊囊的顯是熟透了,塊頭也極大,連有著寬闊手掌的冥王都難以一手握住。
一旦看清,阿多尼斯瞬間就認出了,它是被他埋在新創造出來的綠林里的那顆呆傻又聒噪的冥石榴的後裔。
很難不察覺植物神飽含怒意的目光,這顆自動請纓的冥石榴訕訕地“嘿嘿”一聲,討好地打著招呼:“尊貴的殿下!”
阿多尼斯冷冰冰地看著它,不置一詞。
它輕輕地搖擺著碩大的腦袋,心虛地說:“父親向你問好,唔,那個嗷嗷嗷!”
聽不到他們之間的交流的哈迪斯已經剝掉了它的部分外皮,飽滿的果肉有著半透明的質地,泛著誘人的光澤。他不消用力,只輕輕一掰,就不多不少地取了六顆籽粒下來,面無表情地倒入口中。
阿多尼斯卻不忍地咬著下唇,側過頭去。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地聽到那聲叫心臟為之揪緊的慘叫,也沒有人比他更在乎這方才還精神抖擻的小傢伙經過了一場恐怖的酷刑,現在已經痛得奄奄一息。
“我的兄長啊,你可太固執了,”宙斯幾乎敢肯定哈迪斯要做什麼了,他萬萬想不到會招致這麼一個糟糕透頂的結果,一邊勉強笑著,一邊不死心地想要補救:“你嚴明公正的美名早已遠揚,那是連我都自嘆弗如的自律克己,此時此刻,抵禦誘惑則是最能體現你所秉持的公道鐵紀的了。”
“我這般鍥而不捨地勸你絕非出自私心,畢竟飛魚不願與海鷗比鄰,哪怕海水對它們而言都如最親近的家人般不可分離;通過強權奪來的下屬往往會因不情不願而敷衍了事,總不如順其自然地收服的來得盡忠職守;比起精美的盆皿,紅白相間的花卉更傾向於樸素的軟泥。恭謙的言辭不代表已經徹底順從,仇恨的苦酒由偏執釀醇而出,是披著美夢外衣的猙獰魘魔——”
哈迪斯冷冷地瞥了喋喋不休的弟弟一眼,又轉而定定地看著阿多尼斯,淡淡地命令道:“過來。”
嗓音因含著石榴籽有些含糊,將冷冽的威嚴削減了些許,但也不需要森嚴可畏的形象根深蒂固的冥王再重複一次,阿多尼斯連片刻都不敢拖延,抱著不明所以恭順地走近了。
他骨架偏小,身形便也看著如柳條般輕盈纖細,實際上他常年保持的狩獵習慣帶來了一層薄薄的肌肉,將柔韌的內里裹著,精練而不顯羸弱,哪怕撇開叫人目眩神迷的美麗面容不論,光是修長的脖頸微微前傾的弧度,就足以令自詡最優雅的天鵝收起驕傲之心。
只是在短暫的沉默後,他終歸是忍不住了,壯起膽子向性情莫測的冥王討要那顆疼得淚流滿面、斷斷續續地嗚咽著的冥石榴:“尊貴的陛下,能否請你將它交予我——”
結果就在阿多尼斯毫無防備地仰頭訴求的那一瞬,一直靜看他一舉一動的冥王想也不想地,也順勢俯下了身。
——準確無誤地將他給吻住了。
第二十二章
這來得毫無預兆的吻,令阿多尼斯徹底僵硬了。
這真的是冥王?
輕佻風流的神王就在一旁,臉色忽而沉如被水浸透的灰土,又忽而懊喪似被奪了口中之食的虎獸,如同奪走了伊麗絲的彩虹神職般繽紛多彩,最後定格在了一個詭異的平衡上。
若不是這樣,阿多尼斯怕要堅信做出這輕莽唐突的舉動的,是勤而不懈地偷情的宙斯經改頭換面在作祟,而非出自一向沉默寡言、又極其刻板的哈迪斯的真實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