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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嗚。”
唯有土生土長的冥石榴憋得滿臉通紅,左顧右盼的,唯唯諾諾,好不容易攢足勇氣準備為尊貴自律的陛下說上幾句好話,下一刻又被那渾身嵌著幾百隻眼的松果兒給狠狠瞪了回去。
心焦的布穀的尖喙鑿穿了顆尚顯青澀的桑葚,它尤其鍾愛的瓊漿流光了,鮮紅的色彩弄髒了引以為豪的翎羽也無知無覺;凶牙獰目的雄狼竟似溫順的綿羊般乖覺,靜悄悄地趴在一旁把對話細聽,連近在咫尺的獵物都無心獲取;手臂粗的毒蛇盤成無害的一團,和同伴們攢集著纏在長滿苔蘚的樹梢上,濕漉漉的蛇吻隨時準備烙在可惡的擾亂者身上。
不管它們有多苦口婆心,阿多尼斯的決定都如他的意志般不容動搖,畢竟事已至此,他實在不想叫冥王有理由遷怒這些單純善良的生靈。
耳朵捕捉到漸近的馬蹄踏地聲,他竭力平復著急促的呼吸,好讓自己的存在變得無形無質,徹底融入到周圍的環境中,並保持高度警惕性,通過糙葉間的fèng隙觀察不遠處的危險。
在繁盛的樹林中,再高超的駕車技術也不若輕身上陣的箭手靈活,再一次被誇張地橫跨的樹枝擋住了去路,哈迪斯微微蹙頓,輕扯了下管束著那急躁地想追上去的黑馬的韁繩,叫它們安靜下來。
他雖然掌管冥界,可一旦置身在由植物神一手創造出的樹林之中,就算擁有滔天的神力也要受到不少的制轄——若能如尋常般輕易將疆土覆滅,低階神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浩瀚的樹海里,他先以沉靜的目光稍作梭巡,在一無所獲後,直接步下了縈繞著象徵死亡與恐懼的黑霧的白楊木步輿。
在隱身盔的作用下,植物神所瞥見的則是……
一根懸浮在空中的巨大魚叉。
阿多尼斯微愕,本以為供冥王驅使的會是一把更威風霸氣的武器,不料這麼平淡無奇。單拎出來看還好,如果大刀闊斧地揮舞起來的話……恐怕會有些有礙觀瞻。
它被握著輕輕地指了指前方,很快,以它所憑空懸立的方位為中心,輻射開來的暗冥神力掀起的漩渦絲毫不懂得憐惜,將哭哭啼啼的花糙悉數捲入。原本光鮮斑斕、流光溢煥的表面鍍上了一層灰霾般的死氣,生命的自然流逝被強行靜止。
阿多尼斯卻一眼看出冥王並沒有要它們命的意思,大概是嫌它們太過聒噪礙事,又很可能會包庇他這擅闖者,便讓它們短期內無法發聲和移動罷了。
哪怕能力之間存在著天淵之別,同為神族的阿多尼斯仍不會受到對方所釋放出的這種程度的神力干擾。他見自己活動自如,不禁心裡大定,清楚自己目前需要考慮的,大約只剩下該怎樣在冥界堪稱無所不能的冥王手下嘗試脫身了。
不過這樣一來,他的位置就要暴露了。
阿多尼斯立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俯瞰不遠處的光景,揣著成形的小計劃,靜靜地等待時機的來臨。他對束手就擒這一套不屑一顧——螻蟻尚且貪生,就算最後還是掙脫不了被關入塔爾塔洛斯的命運,也要在黑暗吞噬前奮力一搏。
腳尖輕沾糙葉,濕潤柔軟的泥土上竟沒留下一絲一毫的足跡。纖細的腰肢像是沒有骨骼的柔韌,在彎折到不可思議的幅度後,他斜斜踏到粗壯的樹幹上,徐徐吸氣,再利用這股反撞回來的衝力,似背生雙翼般輕盈流暢地騰躍起來。
就在空中遲滯的僅一錯眼的剎那,阿多尼斯一氣呵成地完成了搭箭扣弦開弓瞄準的前置動作,尖銳的破風聲親密地攜著寒芒閃爍的箭簇,這十根受過植物神賜福的槲寄生製成的利矢仿佛象徵著主人頑強不屈的意志,以足能跟同樣居住在遠離喧囂的樹林、精通射狩的阿爾忒彌斯媲美的準頭,精確地分別命中了領頭先行的那匹黑馬的兩條前腿。
箭頭入肉穿骨的銳痛叫它痛苦地嘶吼了一聲,僅存的兩條完好的腿再支撐不住健碩的身軀,頹然倒下。
本想著趁這絆住奔馬的機會,來沿著綠野往外蔓延的路徑逃跑,阿多尼斯萬萬沒猜到的是,方才還有一根箭被緊張地顫了下的尾指干擾了預計的軌道,只聽一聲金屬碰撞的“哐當”脆響,虛虛戴著的隱身盔被轟然打落。
——便露出了冥王的真容。
阿多尼斯心知大事不妙。
五官不似被居心不良的敵人所散播的傳言那般醜陋兇悍,倒有著奧林匹斯神祗固有的英挺俊美、高貴優雅的特徵,不過,被凜然而不可親近的漠然所籠罩,墨綠的睛瞳無星無月,像凝聚了幽深死寂、高深莫測的潭水,不含一星半點的欣賞和旖旎,奇異的是,也沒有半分嫌惡和敵意。
堅毅深刻的輪廓如鉛塊熔鑄般冰冷,不會被沾血的清淚和哭訴而軟化分毫。
哈迪斯平靜地吐字:“過來。”
阿多尼斯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了箭矢,俯身下拜:“求陛下原諒。”
他之前想在無損對方顏面的情況下逃走,也是存了賭一把冥王不會與他這無足掛齒的小角色計較的心思,可絕對無意真正惹惱對方。
否則整片綠林的生靈都要一起遭殃——它們接下來的命運到底是被臨時凍存還是永眠,都只在冥王的一念之間。
哈迪斯微微頷首,表示自己並沒有被這樣的小小冒犯激怒,甚至不將隱身盔重新戴上了,兀自以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綠眸直勾勾地盯著表面淡定、實則忐忑至極的阿多尼斯。
“這回無礙。”再跑就說不定了。
阿多尼斯眸光不為所察地閃爍了下。他自然聽出了弦外之音,不需冥王再次重複命令,當下撤了誓死頑抗的心思,老老實實地束手就擒——至少表面上是這樣沒錯。
隨著冥王的離去,封住它們的神力也漸漸消失了。重歸自由的鳥兒們兀自傷魂失魄,林間棲息的動物軟趴趴地沒了精神,吐盡香艷的花兒垂頭喪氣,巨樹矮木們絕望不已、婆娑的葉影似是無聲的啜泣,也似是為他的平安歸來虔誠祈禱。
眼睜睜地看著俊美溫柔的神祗踏上了少了匹馬的黑色馬車,冥石榴的心裡卻完全樂開了花,生怕被其他植物發現,它趕緊把腦袋上那頂歪了的綠帽子給扶正,好叫帽檐擋住真實的取悅心情。
陛下肯定會喜歡他的。它興高采烈地想,撇去些微的落寞,也不無遺憾——
薄荷糙明塔要是能親眼見到這一幕就好了,哈哈哈,不自量力的她鐵定要嫉妒得暈過去。
第十二章
三匹飽餐了一頓,卻付出不少被兇惡的植物製造出的傷口為代價的黑馬,一邊假裝一本正經地健步如飛,一邊偷偷地回頭瞟上幾眼,打量這叫它們兇悍的老大都吃了癟的低階神。
阿多尼斯目不斜視,如一尊漂亮精緻的木偶,一言不發地端坐在馬車上,對未知的前途一片茫然。
唯一清楚的是——冥王一刻沒有說出處置他的方法,他就一刻不能擅自離開對方的身畔。
他在這邊度日如年,而那邊的俄耳浦斯則進展順利。
幾日前,他與愛妻歐律狄刻久別重逢在蕭疏的河岸,在難以置信的淚水和哭叫中,熱烈纏綿地擁抱親吻著彼此。
就像喪偶的高盧獵犬終於覓回了心愛的伴侶,又如找到了巍巍依靠的菟絲糙,因丟了精髓而失魂落魄的半圓被慈悲的上天添上了一道弧,此時此刻,哪怕天崩地裂都無法再撕裂飽嘗生離死別之苦的他們之間牢不可破的紐帶。
沉浸在如夢似幻的幸福中,這位才華橫溢的吟遊詩人等如潮的熱血漸漸從大腦褪去後,在茂密的金穗花叢中裸身與愛妻靜靜相擁的他,總算想起了眼下需要面對的諸多問題。
“我的愛人,”不待他理清思緒,歐律狄刻眼瞼顫抖,不停地親吻著丈夫熟悉的厚實肩膀,嗅著叫她安心的氣息,嘴裡卻是嬌嗔埋怨:“你既是享有萬千寵愛的詩人樂者,本該在人間悠然行走,坐攬仙樂編織的桂冠,身戴音符賜予的榮光,大可再結情投意合的新歡,為何要如此愚不可及地捨棄生命投入不幸的深淵,陷於餓狼的獠牙?”
“一具行走的無神骷髏只叫驕傲的七弦琴嗤之以鼻,空無一物的心靈如何奏出催人淚下的樂章,被剝離摧毀的靈魂枯澀如被遺棄的殘梗、無法再品嘗被擁戴的喜悅。”
“如今你為魂,我亦為魂,不過是在凡人的最終歸宿里重聚的尋常。”俄耳浦斯輕柔地幫她穿好衣服,抵著額,對上那淚光閃爍的眼眸,吟唱道:“世間又怎有十全十美?雖軀殼已逝,愛意長存。是不滅的思念填充了血肉,是婚姻的火炬溫暖冰冷的骨骸,是你對我全心全意的依賴和忠貞,叫我不會淪為卑賤無能的野糙。”
野糙:“……”
歐律狄刻再忍不住了:“噢俄耳浦斯……”
才剛穿好的衣服被動情的指頭粗魯地解開,這對恩愛夫妻很快又翻雲覆雨了起來,徒留莫名好端端地打著盹也被貼上‘卑賤無能’的記號的野糙,氣得半死不活。
“這愚蠢的人!”它忿忿不平,沖不講義氣地哈哈大笑的金穗花們滔滔不絕:“不請自來的旅客,喋喋不休的牛虻,哪怕是再臭不可聞的牛糞,也勝過這花言巧語和陳腔濫調的可恨人千百倍。分明是借了殿下的庇蔭才來到此處的浮誇紈絝,除了根能言善道的舌頭外一無是處,偏厚顏無恥地將其視為無用的愛情的功勞。多的是可做和該做的事,卻終日沉迷肉體上的享受,似是有著泛濫的閒情。在黑雲壓壓的情況下,擁有理智的人不會荒廢時光縱情享樂,也不會目光淺短得看不見遠方,更不會一味地把對自身的讚美奉承建立在貶低他人上。”
金穗花聽得連連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
它們雖因立下大功而來之前就被俄耳浦斯忘乎所以地讚美過一番,這群傲慢得幾乎目空一切的冥府生靈卻半點不領情,仗著只有那位尊貴的殿下能聽懂它們的話語,在他們你儂我儂之際大肆嘲諷,不僅詆毀歐律狄刻的唇為‘艷俗得堪比掉進血盆的豬油凍’,還把圓渾胸辱比做‘旅人垂於腰際的破水囊’,就連俄耳浦斯都難逃一劫,被諷刺‘他就是靠那根小得可憐的細竹梗發起進攻的嗎’‘獨木舟駛入了汪洋大海’。
這對苦難夫妻對此一無所知,在熱情滿滿的敦倫後,羞澀的紅重返歐律狄刻香汗淋漓的脖頸。她撩起長卷如海藻的頭髮,與丈夫坐起身來,一邊沉浸在偎依的喜悅中,一邊溫柔地注視著在微風裡徐徐舞動的金穗花,這象徵死亡與寂靜的晦澀灰色竟也被染上了安寧:“快看,慵懶的歌者,它們是多麼安祥美麗呵,似是在憧憬愛的臉龐。為何不再用能感動糙木頑石的悠揚旋律伴隨一曲謳歌,頌揚為你我重逢付出良多的它們,也莫將寶貴的詩情浪費?”
金穗花們集體打了個寒顫。
俄耳浦斯很意猶未盡地在她耳畔親吻了下,扶她站起:“無需為至美添輝,無須為至德譜曲,毋用為至純畫衣。完好無損的衣裳不需要修修補補,鏤句雕章繪不完廣宇浩瀚,真要論披美戴譽的神祗,唯有那位被綠色生靈們仰慕傾心,表里如一地美奐無倫,卻從不沾沾自喜的阿多尼斯可為自然的畢生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