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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得醉醺醺的伊翁還好,只穿了薄紗睡衣,心事重重地在床上想著明日謀害伊翁的計劃的克瑞烏薩一晃眼就躺在了冰冷的地上,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令她當即尖叫出聲,卻只是徒勞地張大了嘴,一絲一毫的聲音也漏不出來。
“什麼人!”
明明剛遣退了侍從準備就寢,門窗都緊閉的華麗寢宮裡卻無端端地多了位不請自來的,身著寬大黑袍,不知為何看不清容貌的客人,哪怕是當初完全靠著驕勇從前雅典國王手裡娶得如今地位的克素托斯,也被驚出了涔涔冷汗。
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這詭異莫名的行動,定是某位神明造訪無疑了,惶恐跪下行禮:“請原諒方才冒犯天神的詰問,只是這位黑夜的神明呀,不知您——”
冥王面無表情地打斷了他的請罪。
“他們,”他驅動神力,將意識不清的伊翁砸到終於意識到自己處境而臉色青白的雅典王后身上:“親生母子。”
又冷冷地對一臉呆滯茫然的克素托斯簡單粗暴地告知:“父為阿波羅。”
克素托斯:“……”
可憐的雅典國王無從得知,這竟是冥王千百年來做的唯一一樁好事,也一時不知這喜事變成莫大的羞辱時,要對透露給自己真相的神祗做出怎樣的回答。
冥王默默地觀察了他幾眼,確定阿波羅的盤算就此落空後,自認處理好了這樁令冥後掛心的小事,也不在意他的無禮,施施然地離去了。
在哈迪斯腹中,有幸目睹了全過程的果子則連薄薄的表皮都笑裂了一點。
——他總算明白,為什麼父神總要為如何討母神歡心而煩惱了。
第四十六章
這顆不幸在脫離冥後才生出神智,卻被無良的父神不僅強制減緩了成長速度,還限制他與母神交流的果實,至今都沒得到個正式的名字。它既氣又無奈,卻不得不依靠他零星的施與,只得假作死心地安靜蟄伏。
直至此時此刻,神格已趨於完整、根本不需要再在父神體內待著尋求庇護的它,猛然意識到……屬於自己的機會來了。
“英明睿智的冥府之主,我唯一而全能的父神呀,一百個人或能走出一百條路,皆是源於一百種不同的思想,卻從沒有人能考慮到所有,再敏銳的目光也有被焦慮蒙蔽的一天。若您正為些瑣事煩惱,不妨停下匆忙焦躁的腳步來,低頭看一眼您那高貴的影子,再試著聽我一言。”
它小心翼翼地開了口,感覺不出父神的神力有絲毫波動起伏,心便定了幾分,拿出了編出花言巧語的全部本事:“父神定然知曉,母神向來謹慎,要謀得他的信任是極難的,可冰雪的隔閡一旦被融化了,他對您的印象也一起改變了方向,就走到位於另一個極端的忠貞不渝了。即便是他從前摯愛的白晝,落進被愛情柔化的眼裡,也比不過黑暗的可愛。”
哈迪斯漠然地聽了一會兒,全然不為所動:“廢話連篇。”
它卻不慌不忙,繼續道:“身懷奇珍者總額外謹慎,父神之所以將母神放入漫長的眠床,定是不願破壞了得來不易的情感相融與甜蜜陪伴,這卻不是一樁易事。單是解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的煩惱,又如何會對減輕他的不快有任何助益呢?以尖喙叼起漿果往往會損傷成熟飽滿的果肉,要驅走叢莽中為覓食遊走的雄獅,最明智的選擇卻不是通過殘暴的撕咬叫他不得不生出懼意,只消送上叫它滿意的獵獲物,它便不會對追逐靈巧羚羊的糊影再生出興趣了。”
哈迪斯不置可否。
不遠處有隻體態優美、色澤油亮,胸脯飽滿的銀鴿,正歪著腦袋站在一棵榭寄生的細精上,安安靜靜地打量著這裡。它輕輕地咕咕了一聲,慢悠悠地拍打了下翅膀,呆愣愣地往一望無盡的碧藍瓊宇飛去了。
它一心要向那乘著華貴的雲車,美麗優雅且等待許久的主人復命,卻沒留意到一團淡淡的詭秘黑霧已然纏上了它鮮紅的爪子。
果子也不知這番話到底打動了對方沒,趕忙再接再厲:“我說這些話,既不是為了浪費父神您寶貴的時間,也不是為了浪費自己的氣力,甘心扮演個滔滔不絕的傻瓜。只是請您靜心想上一想,就目前看來,還有什麼比拋我出去更能叫母神歡欣驚喜,忘卻之前那微不足道的種種不快的呢?”
它固然有著自己的私心,說出的這個方法,卻不失是個能解決問題的好主意。它也不指望能瞞過慧眼如炬的父神,只盼著他暫時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來,又急於與母神歡好,就不得不採納它的了。
就在它忐忑又期待地等著一如既往地癱著臉的父神的答覆時,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的阿多尼斯兀自熟睡著,進入了由修普諾斯精心編造的絢麗夢境中。
輝煌的太陽剛剛升起,俊美漂亮的植物神穿著狩獵時的尋常裝束,手持銀白的長弓,如往日般四下梭巡著獵物。
作為唯一有幸馭著他的馬兒,霍斯趾高氣昂地邁著步子,馬蹄下是潤濕的泥土,微潮的空氣里混雜著百花的芬芳和青糙特有的微腥,遠處的灌木里藏著紗裙飄逸的寧芙,樹枝上的眾鳥神氣十足地嘰嘰喳喳。
明明是見慣的一切,他卻總覺得自己像遺忘了什麼般,時不時地就往身側看一眼,仿佛那裡該有人默默站著陪伴一樣。
他隱約有些迷茫不安,只是經過一番漫長苦思後,也半點想不起來,唯有暫且作罷。
一晃眼就到了熾陽灼烤的正午,他隨意坐在一棵有著寬大樹冠、輕易營造出大片陰涼的榕樹的樹根下,直叫它興奮地將原本伸向別處的枝條都朝他的上方聚攏來。他漫不經心地解下系在霍斯身上的戰利品,清點著一上午的收穫。
就在這時,一朵皎潔的雲忽地變幻了形狀,化為一位有著同樣潔白的香腮,又衣著暴露,毫不掩飾肢體柔軟婀娜的美艷女神,優雅地乘著白鴿而來。
阿多尼斯愣了一愣,分明是素不相識的,他卻不待她開口,腦海中驀地就冒出了她的名字來,那股發自心底的厭惡直令他連獵物也懶得管了,徑直抓起一旁的弓箭,毫不遲疑地翻身騎上霍斯就走。
可惜這位女神卻不會輕易放棄,不但恬不知恥地口出銀詞浪句來百般痴纏,又因被他屢屢拒絕而生出怒意來,索性命令愛子對他射出一根金箭,好叫這傾倒她的年輕人也嘗嘗神魂顛倒卻求而不得的滋味。
眼見著厄洛斯那簇亮的箭矢就要落到自己身上,阿多尼斯又驚又怒,恨她蠻不講理,又氣自己無能為力,以至於被她以神力強壓在地上,任這驕縱的強盜劫取意中的獵物。
就在植物神準備破釜沉舟地賭出自己神格的下一刻,這對母子的惡行就被一陣忽然掀起的黑色颶風給制止了。
“統治地府的主人,陰森恐怖的死亡主宰哈迪斯呀,為何做出這般莽撞無禮的動作?”差一點就能得逞,卻被封颳得頭髮與衣衫都凌亂不堪,只得離她牽腸掛肚的美男子遠遠的才不被波及的美神氣急道:“這美麗的地帶已然歸屬於我,就像銀輝煥發的白羽是白鴿的那般天經地義。你若是一時心血來潮,就想奪取我超群的珍寶,這種輕蔑奧林匹斯的舉動只會敗壞上位者的名譽。”
處於讓愛與美之神忌憚不已的冥力之中,毫髮無損的阿多尼斯怔怔地看向叫她氣急敗壞的那位神祗,一種極其強烈的親近感和熟悉感自胸腔湧出,就如象徵勝利的花環凝視著象徵英勇無雙的鎧甲,又像嵌滿寶石的王冠注視著鑲了黑曜石的權杖,無需證明便是天生一對。
對這冒出腦海的念頭與情感,阿多尼斯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不由得遲疑了片刻。只是接下來見這方才救了他的,穿著黑袍,身形高大,也不露出面貌的神祗並不理睬愛與美之神的呵斥,依然紋絲不動地站在遠處,唯恐他被她半帶威脅的話語動搖,忙掙扎著起了身,鼓起勇氣站在了他的身後尋求庇護。
第四十七章
叫阿多尼斯感到意外的是,這沉默寡言的冥神竟立即轉身看著他,淡淡道:“你若留在此處,她還會再來糾纏你。”
他下意識地往愛與美之神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還在滔滔不絕的她,卻不知何時起,已然帶著愛子消失不見了。
但任誰也不會認為,她就此放棄了。
“感謝您的慷慨幫助。”阿多尼斯煩悶地嘆了口氣,直接道出自己的打算:“我會立刻啟程離去的。”
他說完連自己都有些被這份坦誠意外,不禁暗暗打量了這終年被一襲黑霧籠罩的冥府之主好幾眼。
就連自誕生以來就未曾離開過腳下這片名為莎孚的土地的、稱得上孤陋寡聞的植物神,也聽聞過他的聲名赫赫,他也如傳聞中的那般,有著一身揮之不去,直叫周遭綠靈避之不及的陰森森的死氣,偏偏自己卻發自內心地想要親近對方,就如熠熠奪目的星辰依戀著溫柔襯托它的寧靜黑夜,又如羸弱的海藻迷戀著寬容包容它的蔚藍海水。
似是對他觀察的視線無知無覺,冥帝毫不猶豫道:“若是無處可去,不妨跟我走。”
阿多尼斯躊躇片刻,還是遺憾地拒絕道:“容我感念您的好意,然而我冥府的環境並不適宜我的子民繁衍,為了叫它們更自在的生活,唯有不識好歹一回了。”
他本身倒對那陷入永恆睡眠者前往的國度沒有半分反感排斥,只是去別處暫避與接受冥王邀請去冥府長居是完全不同的性質,莎孚的子民可不能長期脫離了他的庇蔭。
氣氛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阿多尼斯倒對眼下不會發生的來自阿芙洛狄特的騷擾不甚在意了,轉而擔心起剛才的措辭是否太過直接,又是否失禮,生生糟蹋了一份誠摯的恩惠。
“無妨。”
冥王卻未露出半分不虞,毫不計較地頷首後,全然沒有勉強他的意思,慡快離去了。
令植物神鬆了口氣的同時,也無形中將愧疚之情加重了幾分。不過有隨時可能捲土重來的愛與美之神環伺,他也無暇多想,只將多獻幾隻裹著黑紗的山羊做祭品的念頭深藏,匆匆收拾行囊,就騎上霍斯,尋了離冥府於人界的入口最近的拉科尼亞的方向而去,想著萬一真無路可退,也能及時進去避上一避。
可惜沒走出多遠,就遭了只攜裹著雷電、身形巨大的雄鷹的所發起的,氣勢洶洶的襲擊。
饒是有著十足的警惕性與敏銳的直覺,行動極其靈活的植物神也只堪堪躲過。他自然不會將它所表現的膽大視作簡單的暴動,輕盈地自馬背上由平伏的躲避到側翻潛入林中的果斷,如同在灑了水的冰面上滑行般一氣呵成。
他迅速抽出了背上的箭簇,全無遲疑地堅定對準了那威風凜凜的巨鷹,一下拉滿,隨著修長的控箭之指輕輕一顫,三支白楊枝製成的箭矢就雷霆萬鈞地射了出去。
他箭法極佳,三支被同時射出的瞄準的都是雄鷹那炯炯的雙眼,然而這能輕而易舉地貫穿獵物的銳利箭頭在擊中它後,只發出了鏗鏘的脆響,就如一顆不起眼的石子撞在了高大的城牆上,雄鷹毫髮無損,失了力氣的箭簇疲軟地倒在了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