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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稍微沉吟了會,旋即瞭然地挑了挑眉,這點神態上的小小變化,倒是很快就引來了目光本在別處的哈迪斯的注意。
“親愛的陛下,”雖不知過去的自己是否與對方有過什麼恩怨,他仍是順著自然萌生的厭惡之情毫不吝嗇敵意,居高臨下地沖不識時務的野豬假笑道:“這位到現在還裝腔作勢,來自奧林匹斯的客人恐怕拿不出請柬,完全是不請自來的。”
哈迪斯冷冷地看著狼狽地匍匐在地上的阿瑞斯:“嗯。”
阿多尼斯:“不如暫且撤去他的桎梧,聽聽這番橫行究竟是打了誰的旗號,仗了誰的威風。”
阿瑞斯直到此時還沒變回原樣,他就猜到定是冥王動了什麼手腳——哪怕在外界,阿瑞斯也不可能是哈迪斯的對手,更何況是在陰暗的地府中。
不過,植物神對哈迪斯頂多會對其施以小懲大誡這一點心知肚明,心裡微哂,還是體貼地遞上台階。
單獨從他自己的立場上考慮的話,當然不想輕易放過一個心胸狹隘,偏偏還肆意妄為的強大敵人,可這位喜好殺戮和破壞的主神與亡靈之府關係並談不上多麼險惡,又是赫拉向來疼寵、血統高貴的子嗣,小小一個擅闖,即便是冥府的至高尊者想要為難他,也算不上多麼嚴重的過失。
哪怕居心叵測的惡徒成功奪走了旅者脆弱的性命,也不過是如無所事事的雄獅偷偷捕食了一頭被國王愛寵的綿羊般尋常,除了能讓詩人吟上一首哀婉嘆息的詩歌外,冥王再是暴怒,也無法以實力不濟的摯愛的不幸消殞為由,將一位主神的神格剝奪殆盡,更遑論是性命了。
哈迪斯全然沒有掩飾厭惡的意思,毫不猶豫道:“不用了。”
他不僅沒有放野豬自由,還十分果斷地施加了更多的禁錮上去。這時候阿瑞斯再傻也意識到自己即將陷入極度兇險的境地,死命掙扎著,仍舊是逃不過被重重黑幕包裹的命運。
冥王輕輕一撣,下手毫不留情,就像抹掉翠玉上不小心沾到的塵屑般,一眨眼便將頑抗不已的俘虜給送走了。
阿多尼斯:“……這是送到哪裡去了?”
“塔耳塔洛斯。”哈迪斯輕描淡寫道,從忽地出現的修普諾斯手中接過眾神之王新送出的請柬,隨意過目後,便遞給阿多尼斯,評價的語氣里不帶半絲波瀾:“他們總是太過清閒了。”眼睛才會一直盯著不該盯著的人。
宙斯的消息不算太過滯後,至少已經從某處得知垂涎的低階神祗竟正式成了兄長的囊中物,不但給出了尊崇的冥後之位,還嚴密地親自保護了起來,讓自己輕易伸不進手。
要只是損失一個惦記許久的美人的話,他也只是遺憾一陣子,耐心等其被厭棄後再伺機下手,總能如願。可對一直忌憚實力莫測的冥王的天空之主來說,登上冥後寶座的阿多尼斯極其不喜奧林匹斯這一點,只會讓冥土進一步脫離他的視線,遠不如那愚蠢好掌控的女兒貝瑟芬妮成事的話要來得如意。
他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後,也不知又生出了什麼陰險的計劃,要再次邀冥王與冥後一同去奧林匹斯參加宴會。
阿多尼斯不了解塔耳塔洛斯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不過他好奇心不重,哈迪斯都坦然告知了,他就不再追問。只從善如流地接過來,看完會心一笑,問:“陛下準備去嗎?”
他以為日理萬機的對方會斷然拒絕這種無聊宴會,可哈迪斯稍作考慮後,給出的答案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去。”
徹底驅逐疫癘的方法從不是遠離,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才能叫無所事事的諸神移開覬覦的目光,避讓和無視只會叫膽大的盜賊去做出更慎密的籌劃,冥王如今擠出了空閒,便不願再讓植物神容忍不快,要真正著手解決那煩擾的蚊蠅。
然而以他那隻愛默默行事的寡言,不曾想過要說出這些邀功般的話來博取好感。做出決定後,他不忘問眼帶困惑的冥後:“好嗎?”
面對這柔聲的徵詢,阿多尼斯心裡仿佛不受控制地一軟,不知不覺就翹了翹唇角,微斜著含了些微羞澀的眼,似是覺得很是有趣地呢喃道:“你的決定往往是睿智且值得信賴的,我又有什麼不去聽從的理由呢?若是還需要你是否關心我的證據,冒著惹上麻煩的風險,將那莽撞鬼趕走的果決還不夠嗎?你以真誠待我,是顯示對我的尊重;而作為你的王后,我再不識好歹,也不可能將你的縱容視作面目可憎的牢籠,難道不該付出相應的親昵來?”
失去許多記憶的植物神是當真渾然不知,為他神魂顛倒的冥王在過去究竟做過多少不理智的決策了。
被友善的蜜蜂頻頻造訪的花打開軟嫩的瓣,露出甘美深黃的蕊奉獻瓊漿;再無情的熾熱火焰,也會甘心被不斷降落的雨霖徐徐撲滅;儘管永恆的生命賦予了神祗不變的容貌與身軀,心卻不是用頑固的鐵石鑄就的,會因冰霜而冷卻,也會因被投入熱氣騰騰的鍋爐而軟和。
阿多尼斯見哈迪斯一言不發,心裡忐忑,在一次深呼吸後,他下定了決心,按捺住這份緊張,主動握住對方冰涼的手,緩緩收緊。
避世的漫長歲月養育出了純潔和羞澀,哪怕有那株盼著父母神感情和睦的花兒在暗暗綻放,以香味悄悄撮合,催動那萌芽已久、卻矜持地不願泄出一星半點的馥郁好感,他的母神也只會含蓄地表達出自己的態度和好感。
阿多尼斯不知他的小伎倆,只覺心莫名地跳得飛快,可不停湧出的衝動又叫他止不住,忍不住模糊地想:怎麼……哈迪斯的身體好像有些僵硬?
這份再熨帖不過的溫順,叫習慣性地等待著收穫質疑為答的哈迪斯許久才從愕然中掙出,不禁望進那雙總叫他情火熊熊、理智盡失的美麗明眸。
“該。”
在確信自己真得到了最溫柔的回饋後,他扔下這斬釘截鐵的答覆,再克制不住情綻地俯首親吻那新雪般柔軟的唇瓣。他心曠神怡似得了葡萄的坦塔羅斯,想這盛滿了熠熠華彩的寶物是如此怡他心目,連那能給天空帶來萬丈明光、除了輪框外全由黃金打造的耀眼車輿所映照在萬年雪峰上的奪目也完全無法與之媲美的。
第三十五章
要說奧林匹斯諸神中,最會因冥王娶後一事感到不快的,也只有神王宙斯和阿芙洛狄特了。前者是基於對植物神的覬覦和冥府勢力愈發超脫獨立感到不滿,後者難以忘卻阿多尼斯施加於她和愛子身上的屈辱和傷害,可那刻骨銘心的愛慕也混雜其中,使得這份感情頗為複雜。
再加上一向忠實於她,千依百順的阿瑞斯長期不知去向,不被丈夫所喜的她雖仍不缺奉承者,能與戰神相比的也屈指可數。目睹這番窘境,平日被她的艷光壓得總抬不起頭來的女神們紛紛向她投來的幸災樂禍的目光,她表面上絲毫不示弱,容光妍麗仿佛不受半分影響,心裡終究是少了一點底氣,對那往日被她嫌棄粘人的情人也更加思念了。
至於其他神祗,卻對這消息生不出什麼感觸來,多半是保持著事不關己的態度,只略微好奇那與赫赫有名的幾位主神都有著些微牽扯的冥後的容貌。
曾在他們手上吃過大虧的赫爾墨斯和阿波羅在驚訝之餘,倒是對出身卑微的冥後生出一些忌憚來,尤其是在花心上與宙斯不相上下的日神,更是十分清楚,能叫心如磐石般堅硬冰冷,從不流連美色的伯父生出迷戀,不但給予無微不至的庇護,還心甘情願地與之分享冥府至高權柄的難度,可比受到天后赫拉迫害後再得到父神個無關緊要的賜封做安撫,變成一顆冷冰冰的星辰要來得艱難得多。
不,應該說兩者根本沒有可比性。
阿波羅越想越對忍不住對阿多尼斯另眼相看,上回被愚弄和欺辱的氣倒是無形中消散不少。他雖逞勇好勝,對敗於心機深沉的美人手下倒反而沒什麼怨氣,但也稱不上欣賞就是了。
真正會對這場邀請了冥王冥後的宴會心生歡喜和期待的,大約只有那些無時無刻不在高階神祗前爭芳鬥豔的低階仙女了。她們對傳言中陰森淒冷的冥府避之唯恐不及,往日只要有冥王在場,寧願將出彩的機會拱手讓人,表現得像泥塑木雕,只怕會不幸被那位王者看中帶走。現在既然他有了心儀的對象,又與冥後極其恩愛,她們就可以放心地在這場快活消遣上,將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了。
眾神心思各異,她們則打定了主意不錯過良機,畢竟金制的精貴餐具有限,能受到邀請的榮耀的也不多。到了宴會這日,本不算多有興致的宙斯,見那些平日裡並不怎麼起眼的仙女們在經過精心打扮後,各個容光煥發,美麗動人起來,即便在姿色上遠遠不及婀娜嫵媚的愛與美之神,卻也有新鮮這一可取之處時,心思就活絡開了。
冥府的客人們還沒到來,宙斯便開始在集會上物色新的獵物。而隨著他的目光不住地在這些賣力表現的寧芙身上打轉,端坐一旁的赫拉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這一幕落入無所事事地把玩著弓箭的丘比特眼裡,就變得額外有趣了。
他既然敬愛母神阿芙洛狄特到願意一直維持孩童模樣,自然也與她同仇敵愾,把赫拉視作了面目可憎的敵人,尤其最近他們失勢,以天后為首的女神們在狠踩他們的時候可沒留半點情面。
他向來睚眥必報,雖然礙於形勢沒當場反擊回去,卻牢牢地記在了心裡,此時便悄悄取了銀色的箭矢,靈活的雙手背在身後,連瞄準都不需要瞄準地,就一下射中了正與宙斯調笑的那名穿著淡紫色長裙的仙女。
他之所以能得罪那麼多等階不低的神祗還逍遙自在,就是他知曉哪些人是可以欺負,哪些人必須敬而遠之,哪些又該用些小手段才能叫對方礙於面子不好報復的,唯一失手的一次,就是在那冥後身上。
他不會愚蠢地在天父身上動手腳,可折騰一個小小仙女卻算了不什麼,哪怕事發,也能把這惡作劇當小小的意外來解釋。
她不知中了小愛神的圈套,隨著銀箭劃破了肌膚,神力流入體內,她原本滿心洋溢的雀躍便瞬間轉成了厭惡,連多看偉大神王一眼的欲望都喪失了,轉身要走。
這意想不到的冷傲姿態頓時激起了宙斯的興趣,反倒覺得她奇貨可居了。他將她硬是攔下,她微弱的力量根本反抗不了他,只得一臉不耐地側過頭去,聽進耳里的甜言蜜語都成了莫大的折磨——等她清醒後,恐怕要悔斷肝腸了——而緊盯著對她窮追不捨的丈夫動態的赫拉,面色也漸漸變得鐵青。
作為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丘比特卻假裝不知情,只與阿芙洛狄特說:“母親,儘管你司掌著愛情與美麗,可仍然難以看穿一些女人狡猾的花招。當年輕貌美的她們刻意耍起心眼,睿智傑出如天父也甘願為那短暫的床上的快樂,拋卻對婚姻的尊重。”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而威嚴的家庭維護者則忙於賄賂握有金蘋果的人,以期得到最美的稱號做徒勞無功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