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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還沒說完,一身漆黑的外袍,攜了外頭的凜冽寒氣的冥王便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恰恰就看見獨子滿臉羞紅地跌坐在地,心愛的妻子則頭髮披散地側坐在床沿,似修長苗條的榿樹,卻不著寸縷,從優美的脖頸袒露到纖瘦柔韌的腰際,眼眸隱約有水光氤氳——

    阿多尼斯驚呼:“哈迪斯!”

    忠心耿耿的白楊侍衛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足下已經在地面生根發芽般紋絲不動,對冥王進去不久後就引起冥後驚怒的呵斥聲充耳不聞,也對被滿臉寒霜的冥王狠狠拎出來,一下就整個被生生砸進了牆壁的小殿下的哇哇大叫視而不見,只等殿門被殺氣騰騰的陛下重新關上,又等了許久,才戰戰兢兢地將遭了大罪的斯提克斯小殿下拯救出來。

    “你真是徹頭徹尾的不可理喻,”阿多尼斯渾然不覺哈迪斯真正震怒的原因,只當做斯提克斯是因旁的事惹惱了冥王,怕被嚴懲才急急忙忙地趕來這裡,大約是想等他醒了好立刻求自己幫忙求情,不料剛處理完事務回來的哈迪斯一進門就把他給狠狠收拾了。他不虞地瞪了眼哈迪斯:“斯提克斯如今年幼,就算無意間鑄下大錯,你不該——”

    憶起於放蕩的奧林匹斯諸神中,父女與母子亂倫極其盛行,尤其就在方才還聽了‘冥後貝瑟芬妮會與神王偷情生女’的逸聞,哈迪斯面上愈發陰雲遍布,話語也是硬邦邦的沒有半分迴轉餘地:“以後他不可私下靠近你。”

    阿多尼斯不由得皺起了眉,被他氣勢所震懾,不再像之前那般一昧袒護斯提克斯了,而是試著問道:“他犯的錯非常嚴重?”

    剛喝了一整條阿刻戎河份量的飛醋,哈迪斯半晌一言不發,末了微微頷首。

    阿多尼斯抿了抿唇,他從來不是錯了還固執己見的性格,見冥王是事出有因,語氣便緩和了許多,還主動道歉:“是我太急躁。但還是希望你別對他太過嚴厲。”

    哈迪斯緊繃的眉宇稍微一松,面上的陰霾漸漸淡去,又將態度軟化的他擁入懷中,淡淡道:“我有分寸。”

    卻沒有要收回之前決定的意思。

    阿多尼斯不清楚斯提克斯究竟犯了什麼事情才惹得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哈迪斯雷霆震怒,也不好在這敏感時刻細問,以免不慎煽動了快自行熄滅的燎原大火,便轉移話題道:“你是去問安娜塔西亞了嗎?”

    哈迪斯順水推舟地不再提斯提克斯的事,嗯了一聲,將自安娜塔西亞口中問得的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阿多尼斯聽得困惑不已:“貝瑟芬妮?”他難以置信地重複著這個名字,“是穀物女神之女,司掌青春,上次與斯提克斯一同求見我們帶來信物的那位嗎?”

    哈迪斯:“嗯。”

    “安娜塔西亞與她素未謀面,又怎麼會認為她才應當是冥後?”阿多尼斯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卻又看不出什麼陰謀會在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言背後潛藏:“做出這位預言的智者的姓名又是什麼呢?”

    “沒有未卜先知的智者。純粹是意圖譁眾取寵者的一派胡言。”哈迪斯難掩對這說法的厭惡不喜,雲淡風輕道:“她瘋了。”

    就憑那道所謂預言中,‘一見鍾情’的他先是鬼迷心竅到出手擄人,卻在之後對她與宙斯私通的事不聞不問,聽之任之,就足見蹊蹺。

    倒是與中了厄洛斯金箭後醜態畢露,瘋狂追求不起眼的河神之女達芙妮的阿波羅的有幾分相似。

    心中有了無數計較,哈迪斯卻不欲用這些猜測叫美麗的冥後老神煩心,只對這方面的算計尤其警醒防範了起來,卻分毫不露聲色,還厚顏賴在內寢又與他一陣溫存後,才步出寢殿,喚來修普諾斯。

    睡神本以為陛下又要自己為體力透支的冥後編織夢境,已是駕輕就熟的他自發地都要開始動手了,便聽到了意料之外的指示:“隨我見阿瑞斯。”

    第六十一章

    阿多尼斯始終認為,冥王那無窮無盡的精力究竟從何而來,著實是個值得探究的問題。

    愛情的印痕尚未從肌膚上淡去,新的便再度接踵而來,仿佛接連飄落的雪花樂而不破地覆蓋了白雪皚皚的地面,又如高傲寡言的瀑布一如既往地沖刷著光滑的圓石。

    不知在睡夢中徜徉了多久,他最終是被冥王不安分地親吻自己指尖的動作給驚醒的,不給他任何發作的機會,冥王一邊以冰涼的唇讚美著潔白柔膩的腕臂,一邊溫柔地替還迷糊的他穿上衣袍,最後滿意地在頰上吻了一下:“帶你去個地方。”

    渾身還泛著難以言喻的酸軟疲乏,阿多尼斯實在擔憂他是否又生出了令自己應接不暇的奇思異想,忙攥著那隻開始四處游移的手問:“去哪裡?”

    只是向來對他有求必應的哈迪斯,這次卻不肯透露一個字。

    阿多尼斯面對他難得幼稚的執著,倒沒有半分氣惱,反而隱約感到期待有趣。等黑色馬車的寬大軲轆停止了滾動,拉車的沉默僕人們也只站在原地踩踏被封在其中的胡言亂語者的靈魂,黑袍的高大冥王體貼地伸手扶他,領著他站在灰霧瀰漫的這片樂土上時,植物神竟是怔怔地目視著前方,一時間失去了言語的力量。

    賽普勒斯人皮格馬利翁不屑與那些因不敬愛與美之神而遭到懲罰、淪為不知廉恥的娼jì的女子們發生愛情,便以純潔的象牙親手雕琢了一位美麗的姑娘。他對她陷入了深深的迷戀,贈她以珠寶做禮物,又心神激盪地與她同床共枕。要是碰觸她的嬌軀會感到溫暖,睡在她的身側能感到輕淺的呼吸的話,旁人眼中他們該是一對多麼感情和睦、又很是登對的戀人啊。他既深陷其中無可自拔,又擔心在眾人眼中這份感情可恥可笑。在祭祀阿芙洛狄特的節日上,他原想將這份難以啟齒的願望傾吐出來,卻終究抵擋不住對他人目光的恐懼,轉而以虔誠的獻祭求賜一房合心的妻室。碰巧被他信仰的神祗聽見了,愛神沒有被他話語的表象所矇騙,而是慷慨地讓他一顆心繫在上頭的象牙假人擁有了靈魂骨肉,真正成全了這對兩情相悅的佳侶。

    可隨性而為不意味著真正的慈悲,就如這位女神的一時好心並未延續到受了恩惠的他的子女身上。皮格馬利翁與得來不易的妻子所生的兒子,是後來成為潘凱亞國王的格尼剌斯,他有一位美貌絕倫的女兒密耳拉。他雖修建祭祀的廟宇,內心卻不如父母那般過於敬畏神明,更認為憑女兒的絕世容貌,足以匹配得上世間任何青年才俊,這便招致了雲中有銀鴿為車的女神的嫉妒不滿。她決心對付這個自命不凡的凡人,要把災厄降臨到他頭上。而深知她願望的愛子厄洛斯自動請纓,將令愛情發生的金箭射進了可憐的公主的胸懷中。被射傷的姑娘就此對疼愛自己的父王產生了禁忌的情感,並承受了這份感情招致的長久苦難,最後鋌而走險地犯下了叫父女反目的滔天罪行。

    從阿多尼斯在莎孚誕生的那一剎,便感知到母親死前的悲怮與絕望,對先是心血來潮地賞賜了他的祖父母,又因微小的不滿就一手毀滅了人倫,叫他父親要對母親趕盡殺絕、導致她痛苦氣絕,最後卻又貪他容貌合乎心意、恬不知恥地苦追的阿芙洛狄特可是深惡痛絕的,也一直為未能與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他的健康存在的母親謀面感到遺憾,卻沒想到,哈迪斯會察覺到他從未提過的這點,還暗中做出了這樣的安排。

    足下的地方並不陌生,正是初來冥府的阿多尼斯親手喚醒的綠意怏然。因他與冥地神格相融相洽,他的子民們也得了便利,已是漫山遍野的花團錦簇,生機勃勃。

    他心情複雜地凝視著那間極醒目的藤屋,一個強壯魁梧的青年正耐心地陪伴著笑容美麗的少女,時不時親密地湊在一起細聲交談,儼然是一對恩愛幸福的夫婦。

    憑血脈的相系,他無需任何求證就知曉,那便是他的父母雙親。

    “怎麼會這樣?”阿多尼斯神情怔怔,捨不得移開眼,只無意間加重了握著哈迪斯手的力度:“你是怎麼做到的?”

    冥王空閒的另一手自然而然地攬上他腰身,輕描淡寫道:“冥府是所有亡者的歸宿,要將他們尋出,並不是件多難的事情。”

    他說得輕巧,可阿多尼斯又怎麼不知道越是瑣碎微小,就越是達來不易,更何況有什麼能讓一向公正嚴明的冥王徇私,親力親為地辦成這件對他而言極其重要的願望?

    他不自覺地抿了抿唇,只覺眼眶漸漸發熱,視野也被濕潤的水珠渲染得模糊不堪,淺薄的感謝卻無論如何是脫不了口的。

    哈迪斯自然感覺得到他情緒上劇烈的跌宕起伏,也不打擾,就這麼悶不吭聲地靜靜陪著,直到植物神略帶哽咽地道:“他們的結合難道不是阿芙洛狄特刻意促成的麼?肉體已然消亡,金箭的效力也該隨著消散,我相信他們重回青春煥發定是你的功勞,可……”

    哈迪斯安撫道:“我將他們尋出後,只做了兩件事:一是給予了冥神的職位,二是告知真相。”

    阿多尼斯訝然地睜大了眼。

    哈迪斯言簡意賅:“他應該是中了鉛箭。”又建議道:“你為何不親口問問他們?他們也一直想見你。”

    阿多尼斯聞言,卻不似冥王設想的那般欣喜應承,而是沉默不語地用了點時間理解父親與母親冰釋前嫌後竟真正走到一起的震驚,最後道:“在你的慷慨庇蔭下,他們已經收穫了夢寐以求的寧靜與快樂,我又有什麼非得打擾他們不可的要事呢?她既是我的姐姐,也是孕育我的母親;而他既是我的祖父,也是我不情不願的父親;單是簡單的稱呼,就足以令這對獲得新生的戀人於未來的廝守中產生不快的尷尬。生前再尊榮,死後也該平等地接受審判,是你額外賞賜了他們神性,讓他們在冥地里獲得永生,不似旁者在混沌中緩慢消亡,不僅是他們必須銘記在心,也是我為人子女,應該回報你的。”

    哈迪斯皺了皺眉,阿多尼斯微微一笑,卻仍舊說了下去:“最明智嚴正的法官也判決不了切身的案情,最醫術高明的醫者也診斷不了自身的疾患,我尊敬的、心愛的陛下,你即便是操控黑霧的主人,有時也難免被它給蒙蔽了雙目,當你一昧地凝視著難以攻克的重重阻礙,就容易疏忽另一條通達大道早已悄悄地向你開啟。若我真心對你不喜,是不會願意多與你說一句話,也不會願意多看你一眼的,至於斯提克斯更將成為屈辱的見證,我又如何會關愛他分毫?”

    “愛情有時是被女巫輕浮對待的廉價玩偶,可當它自行萌芽於欺騙的土壤中時,往往令果實也充滿了矛盾與困惑。感動往往醞釀出衝動,表白情意永遠是需要慎重的,我不會將代表感謝的香菸祭爐與甘美的情意混淆,也不會將報答的跪拜與戀人的親吻視作一談。我雖曾竭力想擺脫你的專橫意志,也曾一無所知地被你的陷阱網羅,我甚至常與自己爭辯,可愛情的發展永遠信馬由韁,將你的莽撞也看做情有可原,只怪心不如鐵石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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