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若不是自己堅決反對,每天恐怕還會被擔心過度的對方澆上幾回水。
好在冥府之主的公務十分繁忙,撇開日常事務姑且不論,不甘心蒙此大辱的奧林匹斯諸神也給冥府製造了不少小麻煩,它們看似瑣碎得不值一提,可繞著雄獅打轉的蚊蠅也足夠惱人,然而,想切切實實地澆有不懷好意的屋檐庇護的糙葉一個露水滿身,並不比驅趕死氣綿綿的時瘟要來得輕鬆。
這天,近來變得越發嗜睡的植物神剛剛醒轉——他起初還以為是修普諾斯在奉命行事,問詢後卻得到了對方的矢口否認,導致他疲憊不堪的元兇看來只可能是倒映在清澈的鏡面中的這株精神飽滿,愈發茁壯的苗株了。
被哈迪斯堪稱無微不至地照顧過的它瞬間就感覺到了他的注視,討好地沖孕育自己的父神晃了晃葉子,就如牧羊人麾下的山羊般乖巧溫順,有著掩飾不住的歡喜滿足。
……也大喇喇地作為他曾與哈迪斯有過夫婦間才能有的最親密接觸的鐵證存在著。
阿多尼斯只覺得自己的情緒仿佛被分成了好幾份,既忍不住愛自己的孩子,又忍不住排斥這所代表的一切,而最能讓他說服自己不去傷害幼株的理由,便是對方的存在讓他的記憶在一點點的恢復。
哪怕相當模糊……阿多尼斯也不得不心虛地承認,確實有過在冥河起誓這一段。
“阿多尼斯殿下!”
原本正打著盹的冥石榴不禁歡呼一聲,變得越發胖碩的它更顯得搖搖欲墜,當它興奮地上下蹦躂的時候,那一大簇黃褐色枝條上的其他石榴都一起遭了秧,提心弔膽地罵了它好幾句,才讓它稍微消停下來。
“你?”
恢復的記憶里沒少見它的影子,阿多尼斯詫異的是,它又怎麼可能無端端地搬家到了這裡呢?
環顧一周才發現,這原本冷清得沒有半點多餘陳設的房間也起了極大的變化,不僅叫柔軟的墊子和華美的地毯占據了大片地盤,諸多精緻美巧的擺件讓這偌大的空間整個都顯得琳琅滿目,而寬大的床榻周圍,則是平日最得他眼緣的那幾株植物——包括在冥王眼中算是立下大功的冥石榴也幸運地被移植了進來,透給他的情緒里既有得到這份殊榮的興奮和期冀,又有隱隱的不安。
受到天性的限制,不善言辭的哈迪斯選擇默默表現出自己的心意,也毫不掩飾自己對唯一子嗣的期待和欣喜。
與擅長花言巧語,玩弄過美貌情人的愛情便將其斷然捨棄的天空之主不同,冥王更像抹了松脂的乾柴,在碰觸到熾熱的火源之前,觸摸上去總是干糲而冰冷的,不談兒戲。
“尊貴的冥後啊,”阿多尼斯的神情只微微起了變化,就足夠驚動時刻關注他一舉一動的守衛。白楊的化身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請問有什麼,是我們有幸能為你做的?”
過去哈迪斯一向喜靜,哪怕是他所居住的宮殿都鮮少被允許有屬神涉足。這回卻是想在自己忙於公務時也確保冥後感到舒適與安全,破天荒地賜予了幾棵最忠心耿耿的白楊化形的精純神力,而派給千恩萬謝的他們的唯一任務,便是精心看護這位同樣寡言少語的植物神了。
與其他因冥王的無上威儀而對冥後自然生出臣服之心的從屬不同,他們對生來便親近植物的阿多尼斯的追崇,是由亘古的虔信鑄就而出,不會被枯萎的頑症所消磨損耗。
阿多尼斯不願為難他們:“不設防被的沃土總易招可厭的野豬青睞,對那片我親手創造出,視若血脈延續的土地,我擔心它們已經遭遇麻煩。若是出行沒有收到陛下管束的話,倒是想出去走走。”
白楊們笑著回答:“英明的陛下並未限制你的出行,況且他早已預見到這一點,里側環繞的針松和外側潺緩的熔岩是專程為受你重視的土地所施下的屏障,哪怕是最擅長跳躍的羚羊也無法騷擾那處樂土,總是有叛逆僥倖得入,也會受到炎烈制裁。”
阿多尼斯沒想到哈迪斯會如此周到,半晌才道:“我倒更想在親眼見證後,再說出那句滿意來。”
白楊們自然沒有阻止,只默然頷首,自覺地跟隨在他的身後。
等他走出多日未曾踏出的寢殿時,冥王專屬的馬車已然靜靜地等候在了那裡。氣宇軒昂的黑馬心甘情願地低下了頭。它們不似需要阿波羅費心費力地駕馭的那些烈馬般桀驁不羈,對認可的主人總是無比溫順,只有那匹曾被阿多尼斯擊傷過腿部的黑馬不安地噦噦幾聲,蹄子原地刨了刨。
阿多尼斯雖不記得它,卻感覺特別熟悉,忍不住盯著看了好幾眼,才翻身上了馬車。
然而還未坐定,他就莫名地探了探身旁,乍看之下分明是空無一物的,可又明確地傳達出了一種極其玄妙的親近感來。
阿多尼斯試探道:“……陛下?”
話音剛落,摘去隱身盔的冥王的身形瞬間便顯現在了他眼前,同時很自然地伸手,小心地環住冥後的腰。
“嗯?”
哈迪斯仍是一身叫黑夜都自慚形穢的墨衣,五官深刻的面孔十分英俊,與他的兩位弟兄有許多相似之處,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玩世不恭,完美如一尊被巧匠精心雕琢出的大理石像。隨動作漾起的袍袂是與黑雲爭流的海濤,一雙沉沉的黑眸定定地凝視著心慕的青年,其中蘊含著深切澎湃的情感和慾念,猶如在暗夜中仰望星辰的鷹鳩,又如在密林中緊攥明燈的旅人。
像是被燙了一下,阿多尼斯轉移了視線:“陛下不是正忙於公務嗎,又怎麼會現身此處。”
哈迪斯不禁回味了下這句話,頓了頓才回答:“自然是為你作陪。”
阿多尼斯絲毫不喜這大陣仗,婉拒道:“既然有白楊們在,大可不必讓你勞神。”
冥王斬釘截鐵:“他們不及我。”
白楊們齊刷刷地低下了頭。
阿多尼斯本以為自己會感到頭疼的,待聽到對方這理所當然的語氣時,卻是莞爾了:“……只是在你的領土中稍走幾步,又有什麼必要大費干戈?我不是不知深淺的弱小牛犢般毫無自保之力,前往的地方也不是有雄獅藏身的危險丘壑。況且身為統率冥土的至高,你已背負了諸多事務,我本就無力輔佐你了,為何還要製造麻煩,增加負擔呢?”
他以為這番話足夠通情達理,能叫任性的王者回返正途,可最後換來的,只是對方的不解。
哈迪斯低聲道:“我想陪伴你,完全是因為愛慕你。迎你為後,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並非是想要你替我分擔工作。”
這番表白來得直截了當且毫無預兆,叫阿多尼斯聽得臉頰略微發燙:“時光固然可貴,然不死的神祗所擁有的卻非短暫如秋蟬眼中的光景,悠長的時光中陪伴可存在於隨時隨地,不需執著於瞬息片刻。”
哈迪斯聽完,微微蹙眉,忽然俯身,偷襲般吻了吻那柔軟如花瓣的唇,嘆息道:“唯有愛得不深,才會眷戀淺薄。”
阿多尼斯愣愣地出了神。
他漸漸記起了阿芙洛狄特那煩不勝煩的糾纏不休,也是那雷神之杖的主人的覬覦才讓他不得不避入冥府,還記得深愛美神而為之不惜變作野豬來謀殺無辜情敵的阿瑞斯,卻不曾想過,那被奧林匹斯諸神常年用來為胡作非為所披上的‘愛’這一堂皇外衣,實質上美好如清晨打濕糙葉的甘露。
見心愛的王后神遊天外,偷親完畢的哈迪斯也心滿意足地不擾他,徑直握起韁繩輕扯,就讓心思靈巧的馬滾起了車軲轆,不疾不徐地往正確的方向走去。
最後打斷植物神糾結思緒的,不是預想中的呦呦鹿鳴,也不是鸚鵡們的聒噪,而是……
“快!”
那顆當初砸暈了阿多尼斯的金蘋果險險地攀著松樹的枝椏,死裡逃生的它恨這野豬竟想盜走自己和毀了這裡的安逸,氣得尖著嗓子指揮藤蔓:“最粗壯的就牢牢地縛住那傲慢的蹄子,最細小的就用最兇狠的力道鞭撻它,聰明的苔蘚啊布好讓它一掙脫就絆倒的陷阱,好讓這比肆虐荒野的花斑蟒蛇還來得面目可憎的野豬嘗嘗被鎖得無力動彈,瘋癲地掙扎,只剩下精疲力竭而死的滋味。”
哈迪斯雖聽不懂它在嚷嚷什麼,可當初允諾留下金蘋果的主要條件也是它能做到低調,此時樹叢里混亂的一切與他想展示給冥後的著實大相逕庭,不由得皺起了眉。
阿多尼斯倒沒憶起和金蘋果有關的事來,隨意掃了眼被捆成了一團翠綠、只能從大概輪廓和令人心厭的陰沉吠叫里判斷是一頭野豬後,微笑又合乎時宜地打趣:“珊瑚在海水中滌盪柔軟,落入旱地則被風化得干硬,司掌靈魂與冥間之力的你實力強橫,可驅使綠靈上或許還是我技高一籌。”
哈迪斯不自覺地回了個弧度相似的微笑:“當然。”
第三十四章
苑囿繁郁,鳥兒們快活地扇動著顏色絢麗的羽翼,高高飛起,喉間泄出的是比奏起的蘆笙還要悅耳的音色,讓雄壯冷峻的黑馬都忍不住沉浸其中,四蹄不捨得狠剁這友好的綠糙,在帶銀釘飾的韁繩的控制下漸漸放緩了步履,於生來便帶著精密細紋的紫羅蘭間停穩了。
冥王先行走下,姿態雍容優雅地轉身,十分自然地伸出手來,顯是殷勤地想將冥後扶下來。
“你可真是……”
阿多尼斯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既窘迫又無奈。他遠沒嬌弱到下馬車都需要攙扶的地步,況且,周圍還有數之不盡的他的子民以好奇的目光看著,叫臉上發燒般的燙。
可他也能感覺出,哈迪斯這樣的舉動完全是發自內心的喜好,與宙斯想在諸神面前有時想刻意表現出和天后赫拉恩愛的浮誇演技不同,是真實情緒的流露,便不由得心軟了起來。
他猶豫片刻,硬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輕輕地搭上去,哈迪斯似是毫不意外地迅速握住,好讓他借力下來。
這份展現出的恩愛,令睜大眼睛圍觀的葵花鸚鵡羞得肚腹到脖頸都紅透了,這份豐潤的玫瑰色深深地滲透了它們的絨羽,再也沒有從它們後代身上褪色。
踩到實地後……阿多尼斯聽著綠靈們壓抑的興奮尖叫,默默地將發疼的手背過去,用另一隻手悄悄地揉了揉。
從不知輕重的力道來看,他是確信哈迪斯不常做這種事情了。
哈迪斯幽綠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懊惱,在不經意間瞥到一處時,驀地一沉。
不光是譁然大驚的植物們,連阿多尼斯也呆了一下。他迅速四顧一周,除了這雙眼緊閉、口鼻哼哧哼哧地發出粗喘、被五花大綁的野豬外沒有發現異樣,便大致瞭然。
野豬聞言掀起了一隻眼帘,不看發問的冥王,卻是凶戾地掃了眼不言不語的植物神,再迅速閉上。
阿多尼斯微訝地眨了眨眼,腦海中冒出了答案:阿瑞斯。
他記得野豬是戰爭與破壞化身的聖物,如果說單憑這一項還不足以確認對方身份的話,那這份擅闖冥府的魯莽,再加上明目張胆地當著冥府之主的面,莫名其妙地向自己釋放殺意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