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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錯過了這一出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大戲,就見之前還形色親密的孿生麗人,如今一個衣衫破碎地掩面啜泣,一個意氣風發地站在赫拉神後落井下石,手中捧著勝利者的木盒。
而她們共同的父神宙斯,則是滿身的風雨欲來。
就當阿多尼斯看得一頭霧水,偏偏又不願問剛戲耍了他一通的冥王時,漸漸冷靜下來的安娜塔西亞也從父神長久的沉默中明白了他真實的表態,心裡徹底絕望了。
沒有比她這個曾經的故事旁觀者,更清楚希臘諸神對誓言的看重。最致命的是,她太迫切於取信山神,還說出了讓幾位發過誓的處女神都從不敢犯禁的斯提克斯河之名。
可讓慣了光鮮的她就此接受命運的殘酷玩弄,在他人膚淺的憐憫和這從來沒被她瞧得起過的姐姐奪走神職的痛苦中,和這個最骯髒的淤泥都不如的東西共度餘生,她還不如就此死去。
因她已存了死志,在見到冥王身邊那奪走她最初也是最大的希望的存在時,滿腔的怨憤就似洶湧的洪水尋到了堤壩的裂口,毫不遲疑地站起了身,要將刻骨的恨意悉數宣洩出來。
第五十九章
“我唾棄你,乖戾的偷竊者,圓滑狡詐的間諜。”滿臉淚痕的安娜塔西亞豁地站起,鼓起了渾身的莫大勇氣來,於詫異的注目中,沖對她的不幸遭遇無動於衷的宿敵吐出泣血的字字句句:“你雖有一張美麗的臉,靈魂的真實模樣卻與住在這可憎洞穴中的惡魔一般無二。你是骯髒的蠱惑yín媒,啃食蓓蕾嫩枝的斑斕害蟲,使喚著名為花言巧語的獵犬去撕咬獵物,用無辜者的鮮血灌溉絢麗的桂冠,以精心設計的迷宮困住初來乍到的行者。作為手下敗將,我願以你以陰狠計謀所釀就於我身上的一切悲哀與痛苦,敲響預示你窮途末路的喪鐘聲聲——”
就如從頭到尾不認為這事與自己相關的阿多尼斯一般,哈迪斯先開始漠視不理,也是因不知她這股無端卻凶戾的怨氣所指向的真是他們。
在她以燃盡血脈與捨棄靈魂的慘重代價,即將完成惡毒的詛咒時,冥王當機立斷地舉起了雙股叉,眸色沉沉,以兵器為媒凝聚的強大神力就筆直地擊打到少女含苞待放的胸口。
方才還沉浸在不顧一切復仇的快意里的安娜塔西亞,此刻只覺得一陣難以言喻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席捲了全身。她悽厲萬分地嘶吼著,以往引以為榮的肌膚容貌仿佛被劇毒的熔漿寸寸溶解,而底下的森森白骨也未能倖免地分崩離析,化作比砂礫還細膩的灰燼,被受驚的風神卷到空中,再徐徐墜入污泥。
這堪比煉獄的悲慘情景,不僅令養尊處優慣的諸神心悸地退後幾步,望而生畏;就連能對塔爾塔羅斯中的景象淡然處之的宙斯也被冷汗直下,昏昏沉沉。
或許是被怒火迷了心智的她先無理地挑起戰火,將憎恨的種子撒向無關的冥神,叫他無從庇護起;或許是她如今的模樣醜陋無用,他也失了那本就寥寥無幾的憐憫疼愛之心;或許是他兄長的雷霆震怒之威過於氣勢磅礴,連他也不敢阻攔挑釁。
黝黑的冥火轉瞬就將她的軀體焚燒殆盡,這時哈迪斯若無其事地挽著阿多尼斯的手走上前,利落地擒住了彷徨的淡淡虛影,旋即以不容置疑的冷淡口吻,對宙斯宣布道:“她的靈魂已歸冥府管轄。”
作為亡魂的統治者,他開這口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了。宙斯的眼底閃過些許遲疑猶豫,還未找到合適的說辭開口,冥王便已從容地攜著冥後登上靜候的黑色馬車,劈開地面徑直離去了。
突生的變故叫阿多尼斯也忘卻了之前的不快,默默地聽從了他的安排。在車上時,一邊蹙眉打量神智混沌的神王之女的靈魂,一邊困惑地問臉色沉靜的哈迪斯:“我竟不知自己何時導致了她的不幸,亦或是她也是受他人驅使?”
自誕生以來就被迫接受無數或是熱情、或是含蓄、或是迂迴婉轉地表達出的愛慕之情的植物神,還真是初次嘗到被怨恨詛咒的新奇滋味。
哈迪斯卻依舊沉默不語,仿佛沒有聽到他的疑問,始終目光淡淡地目視前方。
阿多尼斯沒得到回答,下意識地扯了扯他的袍袖,小聲催促道:“哈迪斯?”
哈迪斯這才緩緩地側過身來,以極其平靜的語調道:“我以為你不再願意同我說話了。”
阿多尼斯:“……”
他發現冥王越發熱衷於“用千篇一律的表情使出層出不窮的新伎倆”,尤其這回還貪心不足到試圖用一灘死水般的單調眼神傳達出委屈的意思。
只是話的內容,則叫他很是啼笑皆非,不由得諷刺道:“我倒不知你何時變得這般守禮了,在刻下過往那些斑斑劣跡時,你可不曾發過這份善心來提前徵詢我的同意。”
無論失憶前的禁錮逼婚,還是失憶後的諸多矇騙,冥王在實施起來時可沒不好意思過。
哈迪斯若無其事地擒住了他近自己身畔的手,自從能感知到對方的真實情緒,他就不曾真的惹惱過阿多尼斯了:“你的言下之意是,”他狡猾地調換了概念,將欲求說的頭頭是道:“既然我邪惡又卑鄙,那日後我行事自可隨心,無需多此一舉地過問於你?”
“自然——”
剩下的音節才剛到舌尖,這份否定就被早有準備的冥王給機警地打斷。
那是斂起利爪的獵豹敏捷地壓倒了能言善道的雄鹿,山巒的陳年積雪碎落著覆蓋了長出嫩綠的褐土,是善用計謀的將軍舞著軍旗敲開了勝利女神緊閉的門扉,是得到金珠的玉匣心滿意足地合上,是閉耳塞聽的木匠一心敲打火星四濺的燧石,是耿耿的英武被愛情的柔軟馨香征服,是熊熊火焰不放過遺漏的一滴甘油。
冥王要彌補自己貧瘠的想像力,也不去隨意尋些漫無邊際的藉口,就盡情地使出一股蠻力來。原本要將口是心非的心愛冥後扣在身下,溫柔地索求對方賞予綿密親吻,就是坐在天空寶座上的神王都無權置喙的天經地義,此刻縱使有一萬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界英雄來擾亡魂清息,也是無法撼動他行使這項甜美權力的決心的。
拉車的黑馬精明地噦噦幾聲,就慢條斯理地沿著愛麗舍的外圍一圈圈地繞起來了。
至於愛侶間纏綿的技巧,冥王也是今非昔比,一日千里,毫不保留地讓冥後從裡到外,又從上到下地領略了個透頂。
直到葡萄藤上所有晶瑩飽滿的果實都被摘下品嘗殆盡,尚未逞夠威風的冥王才戀戀不捨地停下攻城略地,用寬大的外袍嚴密地裹好渾身狼藉、軟得絲毫力氣都提不起來的冥後,自己則只隨意著裳,溫柔地將他抱進了寢殿,又召來修普諾斯為他織好夢境。
也是在完成這一切之後,饜足的冥王才終於想起了被徹底遺忘多日的安娜塔西亞的靈魂,便吩咐死神達拿都斯將她押來審問。
被冥王親自攻擊後本就虛弱得只剩模糊虛影、仿佛被風一吹就要散的安娜塔西亞,全憑那股怨恨和執著才支撐到現在。然而在馬車上親眼目睹了冥王對冥後的深深眷戀與寵溺,她的魂體也灰敗得似金穗花細穗一般了。
王座上的陛下雖不開口,可深知其性格與做派的達拿都斯不假思索地就施加了幾個酷刑在她身上。
本以為死亡就是一切的終結,一心想攻略在神話中唯一算得上潔身自好的冥王的安娜塔西亞,是徹底忘了他身份的真實含義,更沒想到拼死一搏會帶她進入更悽慘的境地。她已經無暇怨恨那鳩占鵲巢的冥後,也無心思埋怨父神的放任不管,光是苦苦哀求和痛苦的慘叫,就已經耗費了她僅剩的精力。接下來被這面目可憎至極的死神一逼問,徹底怕了的她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她編造出的精彩故事,卻是無以倫比的荒誕離奇,滑稽可笑得讓達拿都斯渾身顫抖,都不敢抬頭看陛下的表情。
依她之前聽聞的預言——
冥後應該是那被小殿下耍得團團轉、還因痴戀植物神而引得陛下妒意大生的春之女神貝瑟芬妮,並且陛下還是對那一無是處的蠢姑娘一見鍾情:不僅當場劫了她回冥府逼迫她做妻子,還尋人騙她吃下冥石榴,強留她不得回母神身邊。然而心懷怨恨的冥後在得了冥王為她精心打造的美麗祥和的愛麗舍後,並未如諸位冥神所盼望的那般成為一位安分守己的妻子,而是多次在河口幕天席地與父神暗通曲款,陰謀女神墨利諾厄便是這偷情和亂倫的產物。
更匪夷所思的是,哪怕達拿都斯繼續對她施以更多嚴酷的刑罰,也無法讓她吐出不同的話語來,只是聽她語無倫次地一直重複同一個捏造出來的詭異預言。冥王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垂下眼眸,令達拿都斯將她的殘魂封進了蹄鐵之中,讓她永受踐踏。
第六十章
這些天來,斯提克斯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過的。一從修普諾斯口中聽聞父神與母神忽然回到冥府的消息,他思來想去,決定還是挑個父神不在的時機,去跟他最大的靠山交交底。
哪怕用處不大,至少也能無良的父神有所忌憚,不會對他打擊報復得太過厲害。
抱著這個念頭,斯提克斯遠遠地看著一身肅穆的純黑的父神袍角滾滾地離開後,躡手躡腳地進了寢宮。白楊化作的侍衛們詫異地互相交換了個眼色,就默默地讓出一條路來,任這位血脈尊貴的小殿下進去了。
安靜得落針可聞的內殿非常暖和,完全不似冥界該有的陰冷冰森,想都不用想,願意消耗神力來維繫這份舒適的暖意的奢侈做法,唯有在各種層面上都財大氣粗的冥王能做到。
想來母神還在沉睡,斯提克斯不禁加倍地放輕了腳步。不止是他主觀上不想驚擾冥後的休憩,若被父神知曉他擅自闖入還折騰醒了母神的話……本就糟糕的境地就更雪上加霜了。
光想像那畫面,就讓斯提克斯一個激靈,老老實實地坐在離床幃最近的柔軟地毯上,眼巴巴地盯著極疲憊而沉沉入眠的母后,一面耐著性子等他醒來,一面擔憂父神會不會提早歸來。
幸好他安靜的祈禱起了作用,不知過了多久,阿多尼斯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初醒的嗓音中帶了幾分迷茫朦朧:“斯提克斯?”
“父神大人!”
斯提克斯倏地起身,想一下竄到床前,可他忽略了久坐不動的後果,使得站沒站穩,就狠狠地往前摔了一跤。
這一下倒是讓阿多尼斯徹底清醒過來了,他趕忙掀開被子,心疼地要下床扶他:“怎麼總是莽莽撞撞的。”
聯想到上回也是被母神親眼瞅見自己摔得一身狼狽的模樣,斯提克斯就心虛得失去了辯解的意願了。不過不等他吶吶地說點什麼矇混過去,一抬眼見到那因著急扶他而未來得及著裳的肌理細膩皓白、骨肉勻淨的上身,以及遍布曖昧的紅痕,不需想也知是誰的得意傑作。
斯提克斯頓時面紅耳赤地連退三步,接下來的話都很是詞不達意了:“父、父神,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