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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舒的遺言曾說要葬在長兄幼時居住的院子裡,其實也是知曉習俗而不願讓兄長為此為難,算是提前為自己另尋了墳地。但是向來疼寵幼妹的兄長們又如何忍心妹妹葬在一處荒涼的院落里?甚至連日後葉家的香火都無法應受,那會令人何等的痛心?
雖然葉家幾位兄長認為幼妹這般乖巧良善定然不會禍及他人,葬入祖墳也未嘗不可。但是想到幼妹孤墳一座,甚是淒涼,便也認真地思考起了冥婚的可能性。若是不然,也可同貧困的農戶買一具男童的薄棺,族譜上寫作上門女婿,讓他隨幼妹一同葬入葉家的祖墳,總歸也算是將幼妹留在了身邊,不曾遠去。
這本是合乎情理的安排,但怎奈何,作為幼妹未婚夫的唐無樂並不同意。
“生前不得相守,死後不得相見,這是什麼道理?”唐無樂冷笑連連,只要一想到自己所愛之人死後與別的男子合葬,心中的憤怒與惡意幾乎是壓抑不住地翻湧而來,“她是我的妻子,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日後自然是與我一同併骨合葬,哪有再許別家的道理?”
話雖此理,葉暉也知曉訂了親的姑娘便算是別人家的媳婦兒了,但到底尚未過門,唐家未必情願一個未過門的新婦子葬在自家祖墳里。再則唐無樂尚未娶親,倘若木舒葬入唐家祖墳,便可算是唐無樂的髮妻了。日後唐無樂再娶妻生子,那也算是續弦填房而不是髮妻,終究低人一等。唐無樂此舉雖是情深義重令人動容,但多有不妥,葉暉也擔憂唐無樂的後人會心生怨懟而對幼妹不敬。
幼妹早殤,葉家子女都感到驚痛不已,但是再怎麼疼寵幼妹,葉家也不會當真逼迫唐無樂認下髮妻。
唐無樂曾在求親時承諾過一生不再二色,葉家雖說感動於他的情意,但也並未完全當真。幼妹在世尚且另說,但幼妹早逝,便也沒人將唐無樂的這份誓言放在心上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即便是未婚夫婦,也不能讓對方因此蹉跎半生,孤孑一人。
葉暉是一腔好意,苦心規勸,但奈何唐無樂並不領情,只是執拗地打算帶走木舒的屍骨。說到後來幾乎是要動手了,唐無樂甩下狠話,道:“你敢給她冥婚,勞資就敢砸場子,藏劍山莊辦一場勞資就砸一場,勞資倒要看看那隻孤魂野鬼敢跟勞資搶媳婦兒?!”
葉暉心中百般無奈,只覺得這人委實不講道理,但是看到唐無樂沉鬱死寂的眼神,他又說不出半句指責的話來。雖說一開始他們作為兄長,對於幾次三番擄走幼妹的唐無樂並無好感,但是後來發生的種種他們都看在眼裡,自然知曉對方對幼妹的感情不是作假,多少也是真心接受了這位妹夫的。作為兄長,失去幼妹固然心痛,但是對於妹夫的心情,也並非是無法體諒的。
親人與愛人,兩者之間懷揣的感情,終究是不一樣的啊。
停靈過了頭七便要下葬,唐無樂卻不肯在冥婚之上有所退讓,最終兩家還是在葉孟秋的干涉之下達成了和解。唐無樂必須徵得家人的同意,才可帶走木舒的屍骨,而將來倘若唐無樂續弦再娶,其後人對幼妹有一絲半點的不敬,藏劍山莊都有資格帶她回家。
葉暉不知曉唐無樂用了什麼方法才徵得了家中長輩的同意,同意這件在他看來著實有點荒謬的事情。
木舒的逝去對於藏劍與葉家來說都是一個慘痛的打擊,莊中白幔未去,日子卻忽而變得味如嚼蠟,慘白透明。對於葉家五子而言,人生這樣多的悲喜,經歷過這麼多的風雨,沒有什麼傷痛能比親人的逝去來得更加銘心刻骨。他們曾經為葉婧衣的先天不足之症傷透了腦筋,為她的失蹤絞碎了心腸,但是風霜雪雨過去,葉婧衣仍然回到了他們的身邊,那個一直不曾遠去的幼妹,卻從此只能埋葬在回憶里。
作為兄長,他們自認對這個命運坎坷的幼妹是百般疼寵,萬分珍惜的,但是直到她從生命里消逝而去,才驚覺仍然是不夠的。
十八年的歲月如水,看似漫長,但陪伴在她身邊的時間卻又好似少得可憐。
參加完木舒的葬禮,朱七七和花滿樓等人也應當告辭離去。木舒與三位摯友之間的往來向來是飛鳥傳信,雖然因為山高路遠而導致見面的次數寥寥無幾,但是都可以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了。雖說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看著昔日的玩伴轉眼間便躺在棺材裡安然地沉眠,那種不真實的感覺以及難以置信的悲傷沉甸甸地壓在心上,讓那人的音容笑貌都在記憶里醞釀出苦澀的氣息。
而當葉英喚他們過去,並將木舒留給他們的禮物轉交給他們時,這份酸澀幾乎壓抑不住地翻湧了上來。
木舒留給朱七七的是紅線偶人,留給花滿樓的是能治癒雙目的藥物,而留給西門吹雪的,卻是這個這個綜武俠世界裡所有頂尖劍客的故事。朱七七也好,花滿樓也好,西門吹雪也罷,他們都是人生十分完滿的人,幾乎沒有什麼求而不得的東西。是以木舒只能給他們一些自己能給的,這些東西對於三人而言並非雪中火炭,而是錦上添花一般的圓滿。
唯一不同的或許只有花滿樓,重見光明本已是他今生無望的追求,但他的摯友卻輕描淡寫地將之送到了他的手中。相識的時日已是不短,但他們並沒有為木舒做過什麼,反倒是最需要照顧的友人在最後的時光里仍然念著他們的好。
朱七七幾乎是嚎啕大哭了起來,她向來刁蠻任性,肆意妄為,曾經做過很多錯事,也險些害了旁人。一直這樣懵懂而天真地活著,她不知曉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醒悟,是她的好友一直在旁邊敲打她幫助她,才不至於讓她犯下後悔終身的錯事。
——是她太沒用了,竟然讓她到生命的盡頭都還為她操心著。
昔年桃花春愈舊,故人難留,一朝回首萬事休。
“以後我要見她,是不是得去蜀地了?”朱七七抱著木舒贈送的紅線偶人,坐在馬車裡默默地流淚,“她是塵世間最不該死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但是她卻偏偏死了。你說,老天爺怎麼就見不得人好呢?”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
他其實有很多未解的疑惑,有很多事情想要弄個清楚分明,但是那人死了,帶著所有的秘密一起,長眠在另一個世界裡。
——那便沒有深究的必要了。
他一直不曾告訴她,他雖然算不上過目不忘,但也記性極好。更重要的是能讓他在乎或者記住的事情實在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少得可憐。而不湊巧的是,她七歲那年講述的故事,是他為數不多能記住的事情之一。
朱七七說得對,她的確是塵世間最不該死的那一類人。
短暫的一生活得那樣的疲累,最終帶著一身的秘密永遠沉睡在棺材裡。
今年的冬天,真的冷極了。
西門吹雪轉頭看向車窗之外,碎雪如絮的天幕,遠遠便能看見西湖水面上斷橋殘雪的美景。冬日的太陽有些微的暖意,卻終究抵不過嚴寒,灑在身上只是微微的暖。陽光透過枝葉扶蘇潑灑下點點斑駁的光,依稀像是那人笑起來時的模樣。
是了,那人沒有最美的容貌,卻一直有著最溫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