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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方才和唐無樂談笑, 正好就說起了他最出名的那位叔祖父, 也正是唐門的老門主。當時木舒想著唐簡倘若尚在人世,也已經有八十餘歲了, 自己的未來尚且迷濛未卜,是以只當那番言語不過是笑言一場,卻怎麼都沒想到居然眨眼間成了現實。
不過這位老爺子費盡了心思想要在藏劍山莊眾人面前隱藏自己的身份, 想必當年鼎盛之年金盆洗手定然是情有苦衷, 另有緣由。如今卻被無樂少爺的一次胡鬧而導致前功盡棄, 此時心中定然惱怒得很。看著唐簡毫不手軟地教訓著熊孩子,木舒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趕忙湊過去拉住唐簡的衣擺, 軟兮兮地求情道:“叔祖父, 您快別打了, 仔細累著自個兒,少爺那麼皮實, 您小心手疼。”
唐無樂雖然知曉自家媳婦是在幫自己求情, 但是猛然一聽這話還是產生了一種媳婦兒不愛自己了的淒涼感, 心中甚感傷悲。與他恰好相反的是唐簡, 雖然小姑娘心裡的小九九瞞不過閱經滄桑的唐簡, 但是聽了這話還是倍感舒坦,火氣也散了大半。
想到別人家的閨女三言兩語就能將事情一筆帶過,自家的熊孩子卻沉迷搞事不可自拔, 唐簡此時的心境突然就和曾經的唐傲天離奇地重合了——果然像葉孟秋這樣的人生贏家,還是怎麼看怎麼討厭吧?
木舒的長相是極有長輩緣的類型,哪怕是唐簡心有芥蒂,此時看著小姑娘乖乖巧巧地拉著自己的袖子,便是鐵石心腸都軟了大半。他為著自己心中的仁義與堅持而在壯年時期選擇了隱退江湖,將半生的歲月留給了唐門留給了天下,卻沒有給自己的家人留下什麼。他的兒子唐傲天因此而心生執念,走上了歧途,連帶著自己的孫子孫女都命運坎坷,這不得不說是唐簡心中的一大痛事。
此時看著面前的少女,唐簡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孫女唐書雁——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見到自己兒子的女兒,孫女卻已經變成了那種不人不鬼的可怖樣子。自己的兒子最終落得父女相殘的可悲結局,唐簡心中並非全然沒有一絲悔意的。
雖說是唐家未過門的媳婦,但是也已經算得上是自家人了,唐簡斂去方才身份被戳穿之時一瞬間掠上心頭的模糊殺意,沉默不語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半晌,才嘆息地道:“樂娃子,若是得空,便帶著你媳婦兒去看看你祖奶奶罷,這麼多年以來,是老夫不孝啊。”
唐簡說起這個,別說木舒心有疑惑,就是唐無樂自己也想不通唐簡當年的所作所為。他翻身坐起,頂著臉頰上的一片淤青,隨手抹了抹磕破嘴唇流出來的血跡,懶洋洋地道:“床前盡孝是我等晚輩的責任,叔祖父你不提,我也會這麼做的。只是我也很好奇,叔祖父當年到底為什麼要離開唐門?連後來楓華谷一戰死了十數個兄弟都不見您回來,祖奶奶都以為您已經不在了。”
唐無樂的話語懶散卻能聽出隱約的不滿,木舒為他的言行無忌而感到無奈,卻又知曉他約莫是心疼唐老太這些年獨撐唐家堡的不易。木舒對這些事宜一無所知,自然不會貿然插話,只是安靜地坐在一邊,取出手帕沾濕了水,細細地擦拭著唐無樂臉上的傷痕。
聽聞唐無樂言及當年慘烈至極的楓華谷一戰,唐簡掩蓋在斗篷之下的面容霎時頹喪,眼角眉梢已是掩不住的耄耋滄桑。
“也罷,告訴你一些,也是無妨。”唐簡忽而心生憊懶,那是一種源於內心深處的疲累,還帶著令人如噎在喉的傷悲,就仿佛當年他看到好友穆天磊墳墓時的感覺一樣,“當年老夫退隱江湖,其實有很多緣由,最主要的緣由有二,一則是當時的唐門進駐中原,底蘊深厚,又有茂州一戰的功勞在身,是以擴張的速度太快,鋒芒過盛,引起了朝廷的不滿,而盛極必衰之理,你應當也是清楚的。”
“畢竟‘唐’國的‘唐’門,也是聖人心中的一根刺呢。”唐簡短促的笑了一聲,復而沉默,又接著道,“第二呢……”
唐簡的故事很簡單,他這漫長的一生,前半段波瀾壯闊,後半生卻平淡得隻言片語便可敘述清楚。
“我發現唐國的江湖,或者說唐國的天下,被一股神秘的勢力操控著——其源頭竟可以追溯到隋末唐初的年代。”
“老夫特意去探訪了曾經的白道魁首——當年扶持了隋文帝楊堅登上帝位,之後卻又扶持了太宗終結隋末亂世的慈航靜齋。”唐簡的話語平淡,他一邊講述一邊回憶著過去,並沒有注意到木舒微微愣怔的神情,“慈航靜齋於貞觀年間逐漸沒落,如今也已避世不出,隨著一教兩盟三魔,四家五劍六派的林立,昔年的白道魁首也已經名氣乏乏,鮮為人知了。”
“但是老夫經過一番探訪後發現,慈航靜齋並不是因為太平盛世而選擇了隱沒,實際上,這些年來,她們一直沒有放棄光復自己白道魁首的地位。”說到這裡唐簡微微笑了笑,讓人分辨不出這個笑容中蘊含的到底是嘲諷還是善意,“慈航靜齋一直以來都自稱自己肩負著‘代天擇主’的使命,亂世年間能被世人奉為救世仙子,靠的不僅僅是武功以及容貌,還有不斷積累的人脈以及民心聲望。”
——然而這些救世的仙子,大概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真的遇上了被她們代命的“天”。
唐簡至今仍然記得自己見到那些所謂的“仙子”時的場景,那些因為修煉《慈航劍典》而導致容貌不斷仙化的美麗女子,那本該高高在上不染纖塵的眼眸之中,不加掩飾流露出來的絕望與寂滅——就像是在經歷了無數次無謂的反抗之後,認命了一般的死寂。
“唐國有一個‘天’,掌控著整個唐國的命脈,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就連曾經的白道魁首慈航靜齋,也沒能逃出這種掌控。”唐簡說道這裡,亦說不清心中百般滋味到底是驚是懼,“但是這個存在的初衷,似乎是希望能維持江湖的平衡,其行為並非出自野心而是一種源於實力至上的理所當然——行了臭小子,瞪什麼瞪?你自個兒不就是這個德行?有什麼好不滿的?”
唐簡徒手糊了熊娃子一臉,唐無樂微微眥了眥唇角,一把將木舒撈進了懷裡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愣是不敢出聲表示不滿。木舒看著昔日囂張任性的唐門小霸王被打得宛如一隻抱著竹子生悶氣的滾滾,憋笑憋得臉頰通紅,好脾氣地任由他捏著自己的臉蛋。
唐簡:“……”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面前這一幕就特別生氣呢。
原本想要教訓小輩的話語被默默地咽回了肚子裡,只能語氣生硬地道:“但是這個組織的人不可能永生不死,所以自然要為下一代的傳承做出選擇。老夫順著這條線路查找了下去,卻發現了好幾件江湖惡事都有這個組織的手筆。如果不是這個組織的初衷已經背離了軌道,那麼老夫猜測,大概是這一代的繼承者出了什麼問題——為了不讓此事牽連唐門,所以老夫才隱姓埋名了如此漫長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