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說出最後一個字,維克托猛地站起來。他表情堅毅,再也沒有那種猶豫遲疑的感覺。維克托的目光從黑西裝身上落到德拉庫斯身上。他從自己好友的面孔上,看到了一絲溫和的微笑。德拉庫斯站起來,給維克托一個擁抱。
“祝福你,我的朋友,你終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願你幸福。”
——沒有挽留,沒有質問,沒有憤怒,沒有遺憾。
只有真誠的祝願,和鼓勵他回家的寬容。
維克托手指發顫。
他想過德拉庫斯的指責,想過他的不舍,想過他在痛斥自己拋棄夢想時,他該怎麼回答。但他沒有料到這樣的情況——堅持和執著在溫和情緒下消融,愧疚湧上心頭,他沒有吭聲,只是盯著德拉庫斯平靜的雙眼,也微笑起來。
“……謝謝、謝謝你,我的朋友。”
他將自己的吉他拿了出來,臉上毫無心痛神色。即使這隻吉他是他寶貴的東西,維克托也不會留戀了。他已經決心回歸家庭,也決心將這把象徵了友誼的自己的吉他,送給德拉庫斯。
“願你事業有成。”
“願你家庭幸福。”
兩人說出了對朋友的希望和祝願,吉他從一隻手到了另一隻手。
“——再見了,我最好的朋友。”
第23章 coco
維克托的身影消失在五彩的燈光之中,德拉庫斯心頭有些惆悵,他回首朝黑西裝溫和一笑:“我很抱歉,尊敬的先生。恐怕您的念頭沒法實現了。維克托走了,這樣兩人的組合也就像兒童推倒的積木那樣分崩離析,只好叫您白跑一趟了。”
黑西裝並沒有像德拉庫斯想像的那樣露出失望表情,他依然成竹在胸,圓圓的笑眯眯的臉上,沒有絲毫失落和錯愕。他將剛剛遞給維克托的合約粗暴地塞回隨身攜帶著、表面鋥光瓦亮的小箱子裡,仿佛那是幾張可憎的醜陋塗鴉;接著,他又用香腸一樣粗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另一沓紙,從箱子中抽出來,端正地擺放在桌面上,推給了德拉庫斯。
“您請看看這個,德拉庫斯先生。”他笑眯眯地說。
德拉庫斯微微錯愕地瞪大了眼,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俯身夠到新的紙張。翻開之後籠統地看了幾眼,德拉庫斯意識到,這是另一份合約——而其中提到的簽字人只有他一個。
“看來,您對我們的情況做了非常充分的準備。”德拉庫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抬起眼,十指交叉,帶著思索的表情輕聲道。
黑西裝“嗬嗬”地笑起來,他的笑聲貨箱滑稽劇里的小丑,但睿智的眼睛卻暴露了這幅胖乎乎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隻怎樣的靈魂:“當然,當然了,我做了三份合約,親愛的德拉庫斯先生。那麼,現在我有幸作為您的經紀人,跟你一道進步,讓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聽到你的歌聲了嗎?噢!我已經迫不及待了,椅子上好像有釘子在催促地扎我的屁股。”
他風趣幽默地說著笑話,德拉庫斯也露出具有相當程度魅力的笑容,他拿起筆,流暢而迅速地在合約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啊哈!太棒了,今天是值得紀念的一天!等五年,十年之後,人們會為我的機智鼓掌歡呼——因為我終於擁有了一位,世界頂尖的音樂家!”
黑西裝跳起來,他快活地走了兩圈,一手抓著他的肩膀,一手抓著自己的手提箱。因為身高差距,他不得不踮著腳尖。但黑西裝臉上喜氣洋洋,沒有絲毫快樂之外的情緒:“走吧,我們現在該去好好地洗個澡,換一身漂亮衣服,然後站在聚光燈下,對觀眾們伸出手了!你的那些行李?不用,完全不用。在我那裡會有更好的。時間非常緊迫,每推遲一秒鐘都是一件天大的損失,走吧!”
德拉庫斯爽快地說“好!”便邁開了步伐。他走的時候,也還緊緊地握著那把仍然殘留著維克托手掌溫度的吉他。
維克托坐上了前往家鄉的火車——有家的地方,就是他的家鄉。
轟隆隆的火車伴隨著白煙駛向遠方,從窄小的窗戶向外看去,蒸汽像是一條又白又長的東方絲綢,又像純白的蟒蛇在扭動著無足的身軀。維克托趴在他的座位上,汗水像雨水一樣打濕了他的臉頰和後背,但他的心卻比悶熱的空氣更加火熱。維克托緊緊地盯著窗外,安努的輪廓在他眼前掠過,像一個美麗的少女展現曼妙的身材曲線,也許某一天,德拉庫斯會變成照亮這座城市夜晚黑暗的光。
火車走了三天,在一個夜晚,拖著長長的尖嘯停在了一座安靜的城市邊緣。
維克托的腳步聲在夜色中顯得清晰又孤寂。
風在耳邊呼嘯,穿過樹梢和樹洞時,像極了地獄魔鬼的嘶吼。傍晚歡樂的燈光一盞一盞暗下去,歪歪斜斜吊掛在牆頭的老舊燈罩里投射出溫暖的昏黃色光芒,照亮了他腳下黑壓壓的路。
起初,維克托的腳步又快又急,像身後追著飢餓的猛獸。漸漸地,他的腳步慢了下來。近鄉情更怯的猶豫、無法琢磨自己要強的妻子會以怎樣的態度面對自己,這些繁瑣而複雜的感情黏在他的腳後跟,拽著衣服下擺,讓維克托的動作越來越緩慢,但他始終沒有停住腳步,而是繼續前進。
心臟兇狠地撞擊著他的肋骨,維克托胸口生疼,呼吸急促,蒼白的臉頰微微發紅,眉頭越皺越緊,他頻繁地用乾澀的舌尖舔舐著開裂的上唇,微微彎曲的脊背猛然一挺。他終於停下了腳步——站在一座普普通通,沒有絲毫特別之處的房子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