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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黑名單

    <!--go-->  董西問她,如果她現在向著她走,還來不來得及。

    龍七站在原地,聽著她整個高中最夢寐以求的一句話,看著距自己只有五步的董西,風聲在耳邊聒噪,蓋不住層層疊疊的議論聲,她的手指尖持續地發著抖。

    這就像當初她一次次在心裡念董西的名字,滿是情,又藏著愁。

    而如今,她的名字擲地有聲地從董西嘴裡念出來,萬般柔,千斤重,可偏偏響在這個時候,龍七的眼淚第二次掉下來,因為心骨剛被揉碎,因為想起靳譯肯那個「人性遊戲」,因為發現自己在這段三角關係中演繹了一個多卑劣的角色,優柔寡斷,半推半就,誰都要,哪個都不捨得放手,才造成如今這幅局面,往前一步是一個人的深淵,退後一步也是另一人的地獄。

    董西在等她。

    她似乎從她發抖的身體和通紅的雙眼裡看到若隱若現的答案,但即使那樣子,她也朝她伸手。

    「你先跟我回宿舍。」

    龍七看著她的手。

    男生們的視線多刺眼,呼吸多浮躁。

    想抬手,但手又放於衣擺下,董西眼睜睜地看著她這一系列動作,那時候整個人已經千瘡百孔,龍七看著她的眼睛,慢慢地搖頭。

    以前覺得董西的眼睛是水做的,現在當真看見她眼裡的一層淚膜,董西問她:「你真的不回?」

    那聲音也是哽咽的,也是咬著心上的一塊肉說出來的,龍七第二次搖頭,想說話,但董西堵著她:「那我等你一周。」

    「你不要等我。」

    龍七啞著嗓回。

    董西懂了。

    她走的時候,董西還留在原地,而龍七嘴唇上那道口子痛得無以復加,手攥成拳,指甲緊緊摳進手心裡,眼淚狂掉,壓根兒止不住。

    那麼多人圍觀的一場大戲,最後在龍七決絕的背影下無聲散場,多少八卦呼之欲出,多少閒語在暗地裡洶湧,終究止於龍七的兩次搖頭。董西側頭看著她,龍七能感受到背部的灼熱,感受到身後,董西的心在一點一點被啃食,她每走一步,董西就越無助,但每走一步,才能離這段被她攪得一團亂的三角關係更遠一點。

    罪孽深重。

    深夜十二點,老坪的電話來了八次,水汽從浴室漫到客廳,頭髮半濕半干,水順著發梢一滴一滴地往沙發上落,形成一灘水漬,她就像前七次那樣拒接老坪的來電,繼續緩慢地在鍵盤上打字。

    屏幕上方不斷跳出來自微博帳號的AT信息,一條條都夾帶感嘆號及問號,她在中昱大學短短停留的一刻鐘被多個用戶發博爆料,提示震到機身滾燙的時候,她將APP刪除。

    然後回到聊天框頁面,在給靳譯肯的文字信息里打出最後一個句號,按「發送」。

    發出去的同時,聊天框內即時反饋「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的系統提示。

    靳譯肯把她拉黑名單了。

    那一刻,腦袋埋進膝蓋,手機砰咚一聲從手心滑到桌面,老坪的來電第九次響起,五秒後,她捋起額前的頭髮拿手機,反手就往牆壁上砸!牆上的鐘被砸歪,碎塑料片和機身一起掉地上,屏幕碎裂,黑屏。

    但董西紅紅的眼睛和靳譯肯的話語還在腦海里交織,循環折磨著她的腦神經,她從冰箱裡拿出所有啤酒,拉環,氣泡呲呲呲地往上冒,一口灌下去,辛辣刺激,就如當初高二時邁錯的第一個步子。

    ***

    和靳譯肯的地下關係並不是在第一次發生關係後就確認的。

    當時,他有他的白艾庭,龍七有一個還沒斷乾淨的卓清,她確實當著他的面給卓清發了分手簡訊,但也當著他的面刪掉了他留在她手機里的號碼。

    靳譯肯那會兒正給家裡人回電話(他和龍七鬼混時,共獲得白艾庭未接電話四通以及母上未接電話一通),他邊聽著手機,邊看龍七乾淨利索地做這件事,沒表態,也沒挽留,龍七提包走人關門而去時,靳譯肯站在床尾懶洋洋地看著她,背靠窗口,沐浴雨光。直到門縫閉攏,他才轉移視線,對著手機旁若無人地應一聲:「嗯,在路上。」

    他們暗地裡完成了一次對卓清與白艾庭的雙向報復,然後相忘於江湖,誰也別貪戀,誰也別擾騷,這種兩不相欠的默契與識相,領悟得多好。

    這種欲蓋彌彰的平靜保持了一個雙休日,直到周一和白艾庭在樓梯口的一次相遇。

    那時白艾庭正抱著一沓試卷,伴著鈴聲步履匆匆往下趕,與遲到的龍七在轉彎口碰個正著,白艾庭嚇了一小跳,面上沒什麼表露,步子卻往上一個台階退一步,與龍七保持那麼一小段距離,龍七手上晃著耳機線,直勾勾地盯著白艾庭,兩人之間的情緒點還糾壓在上一個造謠事件中,但因為看到她就想到之後與靳譯肯的那一夜,鬱結在心口的一口氣病態般消散,轉換成一個「懶得跟你扯帳」的笑,龍七上樓時故意擦撞白艾庭的肩。

    進了陽台,班主任老頭在走廊東面的教師辦公室門口泡茶,將遲到的她抓個正著,喊她,她看去時,剛好碰上從東面教室後門走出來的卓清。

    卓清的前頭,是從自班教室前窗口探出半個身子,曬著太陽偷吃早飯的龍信義,龍信義順著老頭的喊聲往她這兒瞅,又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滿嘴的煎果餅子還沒咽下去,油滋滋地喊:「喲,還知道來上學啊,夜不歸宿的人。」

    這話大概是調侃給卓清聽的,龍七沒搭理,繼續往西面走廊走,班主任老頭在後頭喊她第二聲,見她不回應,發出類似「嘖」的一聲老氣橫秋的嘆息。

    龍七當時發給卓清的分手簡訊,卓清的回覆是:我懂了。

    而靳譯肯這個人,龍七是在中午的時候才見到的。

    當時並沒想在食堂吃午飯,於是帶著一盒酸奶去了校外的一家咖啡館,巧了,白艾庭那一行人都在,龍七推門而進的時候,白艾庭身旁的姑娘們循著風鈴聲下意識地看過來,隨後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拍打白艾庭的手臂,白艾庭正撐著下巴說著話,被影響著往這兒望一眼後,立刻條件反射地看向對面的卓清,而她剛才說話的對象,是正坐在她隔壁沙發座上,體態上吊兒郎當,神態上慢條斯理的靳譯肯。

    靳譯肯正在打遊戲。

    他是最後一個往這兒撂一眼的人。

    不似白艾庭晦澀又閃躲的眼神,也不似卓清長久而憂鬱的停留,他看龍七的時間甚至多不過她走兩步路的時間,毫無心虛,沒有刻意的曖昧,當真像是普普通通的「朋友的朋友」,龍七拉開靠窗椅子往裡一坐,他繼續翹著腳玩自個兒的遊戲。

    靳譯肯在露出痞子本性之前,真是一個道貌岸然得可怕的人。

    龍七的座位滿是陽光,溫暖奪目,她自顧自地拆酸奶的包裝盒,塑料紙摩挲的淅淅瀝瀝聲發於手指間,吸管尖口戳破封口,「噗」一聲響,嘴唇將碰到吸管口時,卓清拿著一盤華夫餅來到她桌對面,抽開椅子,坐下。

    吸管口在離嘴唇0.5cm的位置停頓,她看著卓清。

    「你很瘦了,下午有體育測驗,多吃點,保持體力。」

    白艾庭那一桌姑娘們往這兒觀察著。

    「幾個意思?」

    她問得直截了當,一副問罪的架勢,但卓清招架地輕鬆,回她:「沒有任何意思,我說過我懂了,你不用擔心別的。」

    那時候眼神下意識地往靳譯肯那兒飄了一下,靳譯肯也終於往她這兒撂第二眼,像嗅出她和卓清之間的微妙氣場,坦然自若地盯著她。

    「那就別跟我說話了,」視線轉回,她拿著酸奶起身,「我覺得你早上表現還挺好的,現在真有點孬。」

    經中午這麼一出,下午的體育課上,關於她和卓清分手的消息就開始傳得沸沸揚揚了。

    她在操場旁大樹底下靠著欄杆用手機查兼職信息的時候,龍信義抱著一盒子體育測試要用的鉛球跑到她身邊,八卦兮兮地問:「周五那天跟你夜不歸宿的人不是卓清啊?」

    她不搭理,龍信義接著說:「哎喂,我還以為是他呢,早上還調侃呢,他該不會是因為發現這茬才把你踹了吧。」

    她轉個身遠離龍信義一步,龍信義回頭瞅了眼體育老師那兒,見體育老師正跟帶尖子班的女老師插科打諢,不急著要鉛球,又往龍七近一步:「還是說你那天晚上就是跟卓清住的?然後……那方面不滿意?」

    「你有病吧。」她終於瞪過去。

    彼時,卓清那個班級的男生正在操場上踢球,靳譯肯接球,球往膝蓋上一頂,接著一個抬腿直射入門!

    「那能是什麼呢?」龍信義說,「我靠卓清你還看不上?他這種學優看上你簡直三生有幸,起碼畢業以前的作業咱倆都不用愁了,人家境也挺好!」

    「誰跟你咱倆?我夜不歸宿就必須是跟男的了?你怎麼不摸著良心問問是誰逼著我夜不歸宿的?」

    「反正不是我。」龍信義振振有詞地回。

    「你要是喜歡卓清就趁早做變性手術去,少在我耳邊吱吱喳喳旁敲側擊,娘炮。」

    「靠!」他把鉛球籃子往地上一砸,「你說話別這麼刻……」

    後頭的話沒進龍七的耳朵,因為她當時一下子被腳上炸裂的疼刺激地大腦空白,身子立刻屈下來,左手扶欄杆,右手捂住右腿腳踝處,鉛球籃子裡的鉛球咕嚕咕嚕地往外滾,龍信義呆呆地站她跟前,問:「砸……砸著了?」

    足球場上的靳譯肯一邊倒走,一邊往她這兒看,足球朝他的方位飛,他斜了下腦袋,與球錯開。

    三個小時後,龍信義扶著一瘸一拐的龍七走出醫院骨外科診室,校醫務室當時給她做了簡單的包紮,後來給監護人(舅媽)打了個電話讓她送著去醫院拍個片子,醫院說是局部肌肉損傷,上了點藥重新包紮了一下。舅媽這會兒在大廳交錢,大約五分鐘後拿著單子上來給龍信義,一邊往他肩上用力打,一邊叮囑:「臭小子!給你妹拿藥去!氣死我了,你妹這腳要是壞了我也打斷你的腿!快去!」

    龍信義可勁兒地縮著脖子躲揍,拿過單子灰溜溜地往藥房趕,舅媽扶著龍七往椅子上坐,瞅一眼時間,總歸還是說:「舅媽這回出來沒請假,七七啊,待會兒臭小子回來了讓他送你回家,舅媽今天晚班,這事兒呢先別跟你媽提,免得你媽擔心,你倆打車回去。」

    邊說邊往她外衣口袋裡塞兩百:「晚飯也買著吃,讓信義給你買個湯,到家了給舅媽打個電話。」

    「行」,她挑著話回,「我不跟我媽說。」

    舅媽走後十分鐘,龍信義提著藥和不知從哪兒買的飲料回來了,龍七在刷手機的空隙里盯他,龍信義回:「盯什麼盯,看我被打很爽是吧。」

    「超爽。」

    隨即向他伸手,龍信義撇著嘴將她拉起來,用的勁兒很大,龍七抬著受傷的左腳,右腳不穩,差點摔,她捏龍信義衣服里的腰肉:「輕點會死啊?」

    「臥槽你輕點會死啊!」他表情扭曲。

    「扶緊我。」

    在龍信義半吊子的攙扶下緩慢「跳」出大廳,到醫院門口的時候,他才想起:「哎我媽呢?」

    「回單位了。」

    話音剛落,龍七手臂下的力道瞬間消失,她重心不穩,踉蹌地扶住門框,還沒出氣,龍信義先說:「我媽都不在了你還敢跟我橫啊?」

    說著把裝藥的袋子掛龍七手腕上:「自個兒打車回去吧,我約人打野去,不伺候您咧。」

    「行,你倒是給我打車錢。」在龍信義大跨步走之前,她說。

    「我就不信我媽沒給你錢。」

    「那我幫你打個電話問問?」

    龍信義慫了一下,心不甘情不願地往兜里掏錢,遞進龍七手裡後,眼睛還戀戀不捨地盯著,手往塑膠袋裡掏,拿飲料,開始慢悠悠地旋飲料蓋子。

    「真以為我想跟你多待。」 她將錢放進外衣口袋。

    「你渴不渴?」龍信義冷不丁這麼問,將飲料瓶身傾斜向她,龍七半秒之間就猜出他想幹嘛了,但行動不便躲閃不及,猝不及防地被他澆了半身,她靠著門框甩袖子,當真要罵出F開頭的髒話,龍信義上來就急吼吼地扯她外套,「哎沒事吧沒事吧,衣服都濕了快脫了免得感冒,對不起哈哈哈!我帶回去幫你洗!」

    外套三兩下就被龍信義扒下來,他根本不管她站不站得穩,揪住外套就沖街上攔一輛計程車往裡鑽,從車窗里探出頭來:「這錢我還得拿著上網呢,我媽肯定給了你錢,自個兒回去吧乖!」

    「龍信義!所有的錢都在衣……」話沒說完,載著龍信義的車已經絕塵而去,她氣得肺都快炸裂,「我的手機也他媽在裡面!」

    全身上下只有一張餘額為2元的交通卡和一串家門鑰匙。

    拜託一位諮詢台的護士扶她到醫院門口的公交站,護士還特地問了一聲有沒有家屬接她,她回:「家屬死了。」

    護士聳聳肩。

    隨後就坐在椅上等著,那時正逢下班放學高峰,公交車來了一輛又一輛,全是滿滿當當的上班族與學生,門都關不上,她一傷員根本沒有擠上去的打算,乾脆多等一會兒,而這家醫院附近也有一所高中,約莫五點時,黃昏時刻,車站附近已經陸陸續續站了不少那個學校的學生。

    有四五個聚在一起聊天的女生,也有三兩個分頭站著的男生。

    龍七扶額坐著,因長時間的等待而睏乏,後來打了一記哈欠,將漏下來的長髮捋起,露出側臉的同時,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坐在自己身邊的男生。

    男生正在看她。

    兩人眼神一對上,龍七就倒吸一口氣,手指順過髮絲,側頭往另一方向看過去,男生自來熟地在她腦後笑:「七七啊,這麼巧。」

    方楊。

    這貨是龍七初中時候隔壁班的男生,中考時候考上了這附近的普通高中,也是個愛四處惹桃花的小霸王,生來自戀又自負,初中時迷戀過龍七一陣子,但追人手段奇爛,只覺得為她打架就是正確的套路,龍七根本沒跟他說過話,後來上了高中分道揚鑣了還不停給她發騷擾簡訊,導致高一下半學期起就長期躺在她的通訊錄黑名單里,始終對她垂涎不已又求而不得,聽說最近還在校內拿著她的照片到處宣布主權。

    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不少跟他同校的初中同學都找她求證過,她懶得搭理。

    方楊身後兩米遠的地方還站著幾個往這兒注意的哥們兒,幾個人說說笑笑吹著口哨,一副等他要麼凱旋要麼鎩羽而歸的死德行,龍七這會兒扶著靠背起身,方楊立刻跟著她起:「你腳怎麼這樣了?這情況還想坐公車啊,我幫你打個車唄?我送你。」

    說完還真上手扶她,龍七立刻抽手:「閒的?」

    伴隨著這句回應,身後男生堆發出一聲幸災樂禍的響亮口哨,方楊用手撫心臟,笑開來:「不是,我是扶你啊,你不是行動不便嗎。」

    「咱倆熟?」

    「咱倆那麼熟!」

    「誰說的。」

    龍七這麼一句正正經經的反問,臉上絲毫不帶笑,方楊的自來熟才稍微收斂一些,隨即打圓場:「我是真看你腿腳不便,你這狀態根本連公車都上不了吧,也沒見有人來接你……」

    他這麼嘮叨的時候,她朝著一輛迎面駛來的Taxi招手,Taxi靠邊停,她開車門。

    「也不用這樣吧!」

    方楊的聲音隨著計程車的行駛落在後頭,龍七將車窗關上,司機打卡計價,問她去哪裡。

    計價表上,鮮紅的起步費「14」亮著,她問:「去井楚路的靜川小區要多久?」

    「井楚路啊,去井楚路不堵車的話大概三刻鐘。」

    換算了一下三刻鐘的計程車費,她接著問:「郎竹公館呢?」

    「郎竹公館就近了,」司機回,「十分鐘左右。」

    「去郎竹公館。」

    約莫五點半,車子到達郎竹公館那一片兒,還沒到大門口,已經看到大片的園林與嵌在綠林中錯落有致的歐式別墅,大門口幾乎沒有車輛進出,氛圍幽靜得很。司機問她需不需要發票,她說先別,她還得去第二個地方。

    隨後聯繫保安,讓他給68號別墅業主捎個口信,保安起初猶豫,龍七說:「68號是一戶姓靳的人家,這沒錯吧?」

    「這……」

    「有個姓龍的在門口等他,這麼說就行了。」

    萬幸,保安捎過口信的十分鐘後,靳譯肯出來了。

    他這傢伙放學還挺早,連校服都換了,一身休閒打扮,完全不似她這種一放學就為作業焦頭爛額的學渣樣,他的注意力不全在這兒,正在打電話,邊談邊走,步調不緊不慢,臨到門口,保安迎上去為他指路,而龍七正聽車上電台的相聲聽得起勁,靳譯肯到車旁,敲了敲她的車窗。

    車窗徐徐下降,他將手肘搭到窗玻璃上,往車內懶洋洋地掃一眼,嘴邊則回手機那端:「吃過了。」

    手機那端隱隱聽見一陣女聲,用腳趾頭都能猜到是誰,龍七對著他捻了下拇指與中指,明晃晃地要錢,他繼續回電話那端:「到家了給我發個信,我還是不太舒服,先睡一覺。」

    隨後掛電話拉開車門,手機往裡扔龍七膝蓋上,龍七被他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個舉動弄懵,措手不及地往裡挪,肩上長發因他入座時帶入的一股風而輕微拂動,兩人肩頭相碰,左膝也與他的右膝輕輕相撞,她往右邊再挪一掌的距離,而靳譯肯關車門,車身輕顫,他對司機說:「到井楚路,靜川小區。」

    這一整套行雲流水,沒給人反應時間,司機發動的那一刻龍七才反問:「不是,你上車幹嘛?」

    正要叫司機停車,他說:「我去井楚路吃個晚飯,順路。」

    「順什麼路了?我住那兒你怎麼知道?」

    靳譯肯明明沒有笑,但總覺得他的身上披著一層笑意,他吊兒郎當地轉著手機:「那我住這兒你怎麼知道?」

    「賴你家媳婦,每周都發一次定位狀態附逗你家那條傻狗的照片,全校都知道。」

    「我家狗不傻,阿拉斯加。」

    「看著就傻。」龍七一掌拍他肩膀上,「倒是回我話。」

    「我十分鐘前問你哥要的地址。」

    靳譯肯回這句話時,側頭看他,兩人視線在逼仄狹窄的車廂內對上,他的手機仍在他手心裡一下一下地轉著:「口信都稍成那樣了,找我不就是等我救你。」

    三秒後,龍七回:「借的,打算明天就還的。」

    「我是去吃晚飯,順路帶你。」

    「你不是吃過了?」

    「跟你那頓沒吃過。」

    話里的意思擺得一清二楚,龍七噎了一下,而靳譯肯乘勝追擊:「想吃什麼?」

    湯包。

    反正身邊沒錢家裡也沒人,龍七一點都不矯情,靳譯肯這麼一句問話後就給答案,半小時後,車子在井楚路一家叫「阿和公社」的湯包館門口停,龍七選的地,她最喜歡吃這家做的蟹粉湯包和無錫小籠,而且離小區近,吃完就能撤。

    進門時正好六點,四月初的傍晚,天還不熱,她各要了兩屜湯包和小籠,再加一碗蔥油拌麵附素雞和蒸蛋。

    靳譯肯沒動筷,他大爺似的坐在她身邊座椅上,笑:「你不減肥了?」

    「你不睡覺了?」她反擊。

    隨後夾一個湯包蘸醋,靳譯肯那會兒倒不說話,安安靜靜地盯著她,直到她吃完整個兒,往籠里夾第二個湯包蘸醋的時候,他才回:「我去過醫院了。」

    「哦,」她將滑到臉側的劉海順到耳後,敷衍,「你感冒了?」

    「我在找你。」

    薄薄的湯包皮被筷尖戳破,混合著醋味兒的酸甜湯汁溢滿湯勺,她側過頭,看靳譯肯。

    靳譯肯這時彎腰,將手肘撐到膝蓋上,整個身子靠近她,拉近與她雙眼對視之間的距離:「沒找到你,所以查了你哥的電話,發現你好像過得比我想像的慘。」

    龍七收回視線。

    喝掉湯匙里的湯汁,提著筷子慢慢地卷麵條,呵笑一聲:「你別五十笑百,我看你就比我慘。」

    桌下,將自己的右腿擱到他膝蓋上,桌上,目不斜視地吹著麵條:「激什麼將啊,明明對我感興趣得不行,又下不來這個台階,還裝出一副道行比我深的樣子,小可憐。」

    終於將麵條吹涼,咬著筷子的同時側頭。

    靳譯肯仍看著她。

    眼神里一副「你好像真的挺有意思」的潛台詞,但兩人的眉眼傳情沒過五秒,被來自桌前三米的一聲「哎?龍嬸家侄女兒啊!」給打斷,龍七循聲抬頭,看到樓下202室舅媽的麻將搭子許姨,許姨帶著她家讀高一的女兒正向這兒走來,龍七那一瞬間想收腿,但小腿被靳譯肯的手迅速握住,他眼睛裡的興意特別濃重,龍七咳嗽,低罵一句「放手啊變態」,隨後抬頭,正好迎上許姨的一句:「來吃晚飯啊七七?」

    「……嗯。」

    許姨是個老花眼,走近了才注意到她身邊有個靳譯肯,接著問:「哎?這是……同學啊?信義不在?」

    「他是我哥的朋友,我哥回家拿點東西,就過來。」

    靳譯肯的手順著小腿慢慢撫到膝蓋處,龍七再次抽腿無效,膝蓋被他掌心的熱度牢牢包住,這股熱意升騰至耳根,許姨的女兒眼睛尖,腦袋瓜子靈,扯了扯許姨的衣角:「媽,我們先去點菜呀,我今天作業很多的……」

    許姨轉身的那一刻,龍七整個身子往後挪,強制性抽回腿,椅子因用力過猛而撞到牆壁,周遭的食客往這兒投來一眼,她抓著空茶杯就往靳譯肯擲:「你這人有……」

    靳譯肯沒擋,茶杯穩穩噹噹砸在他肩上,他當時迅速伸手握住龍七右腳腳踝往上的位置,他再慢一點,她這條包著紗布的傷腳就要撞到自個兒的椅腳上,茶杯在地上碎裂,龍七心口咯噔一下,後頭的話沒罵出口,櫃檯的服務生聞聲朝這兒探頭,靳譯肯慢慢放手,她的腳才正確著地。

    那會兒再看向她,她銷聲如啞。

    「小可憐。」他說。

    龍七一拳往他胸口錘,力道挺重,靳譯肯痛得撫胸口的時候,服務生上來查看情況,龍七說:「買單打包,這杯子多少錢?」

    同時從靳譯肯口袋裡拿錢包,啪一聲拍桌面上:「他賠。」

    龍信義家的小區是老式的樓梯房,十分鐘後,龍七扶著樓梯的欄杆,一步一瘸地往上走,靳譯肯在後頭提著外賣袋子,偶爾扶她一把,都被她甩開。

    後來他就真的不扶她了。

    到了六樓,整個人虛疲得不行,她靠在門板上插鑰匙,靳譯肯慢條斯理地走上來,她有氣無力地朝他擺手:「你回吧……車費我明天還你。」

    他沒說話,遞她外賣袋子。

    龍七接住的同時,鎖芯「咔噠」一聲扭開,她準備進門,而靳譯肯偏在這時候伸手握門把,剛在她眼前開的門又砰一聲關上,她沒站穩,被門頂得往後退,背抵到靳譯肯的胸膛,她在狹窄的空間內迅速回身面向他,他一手握著門把,一手插褲兜,說:「把你的手機號給我。」

    因為被她刪過一次聯繫方式,所以主動來索求她的聯繫方式。

    龍七不躲,對著他灼灼的視線:「有沒有點誠意,倒是先跟白艾庭分手啊。」

    靳譯肯再朝她走一步,快將她整個人壓到門板上,兩人之間的鼻息相互交錯:「沒法分,但是你,我也要。」

    「人渣。」

    而靳譯肯壓根不在意這兩個字,兩人的鼻息越來越近,心跳聲也越來越清晰,悶熱的樓道里,泛黃的燈光,腳踝處隱隱傳來的余痛與樓外天際的一聲悶雷,都促成此刻潮濕的曖昧,鄰居家的門突然開啟的時候,龍七側過頭,靳譯肯的嘴唇摩擦過她的嘴角,親在她的臉頰上,而對門提著垃圾袋出來的姐姐在玄關一愣。

    隨後立刻關門下樓,一副「放心我自帶狗糧,我什麼都沒看見「的自清態度,龍七這時重新打開身後的門。

    靳譯肯抓住她的手腕,她半個身子進了門,半個身子仍在外,迅速抽手:「你連給白艾庭的待遇都沒法給我,還妄圖吃下一個敵視白艾庭的我,靳譯肯你胃口真大。」

    「你哥今晚打算在網吧通宵,你舅媽凌晨兩點才結束晚班,你一個傷員,明天怎麼去學校?」

    話題一下子調轉,她怔了一下,還沒答,他接著說:「我來接你。」

    「你的腳傷,」再而說,「我來幫你養。」

    龍七扶著牆站在半開半閉的門口,看著平靜地說著這些話的靳譯肯,就好像上一個話題已經如風散去,他的手機這時候響,她視線下移,看著他從兜里拿手機。

    屏幕上亮著「白艾庭」三個字。

    靳譯肯滑開接聽鍵的時候,龍七幾乎毫不猶豫地關門,但偏偏被他擋住,她的力氣大不過他,門仍舊半虛掩,而他一邊穩穩地把著門,一邊將手機擱到耳邊,靜謐的樓道里,白艾庭的聲音夾雜著電磁波,清晰地傳進兩人耳朵:「譯肯,我媽聽說你不舒服,幫你煲了個湯,我現在準備帶過來,伯父伯母在家嗎?在的話我多帶一點?」

    「不在。」

    「那好,我過來……不打擾你休息吧?」

    靳譯肯沒答。

    他此刻的眼神真有意思,安安靜靜,十足耐心地盯著龍七,仿佛他的回答全取決於她的回應,白艾庭在那方尋求肯定般喊他的名字,龍七的心口輕微起伏。

    當白艾庭第三次喊他的名字,而他也正要開口的時候,龍七終於放開手,門板撞牆上,足足地敞開。

    多麼強烈的暗示,而靳譯肯多麼聰明的人,直接掛了電話進門,緊接著,龍家的門砰一聲從里踢上,樓外一聲滾雷響。

    多久之後,她都始終記得和靳譯肯在龍家有過那麼一次,而那一次,夾雜著虛榮幼稚的勝負欲,辛辣刺激,是她邁錯的第一步。

    靳譯肯是早上六點從龍家走的。

    天還沒亮,舅媽還在主臥里睡得鼾聲如雷,凌晨四點摸回家的龍信義還裸著上身癱在客廳沙發上,龍七的那件外衣被他當成被子蓋在肚子上,他睡得像死豬一樣。

    龍七走過散落一地的書包,衣服,屏著呼吸蹲到沙發旁,從那件外衣口袋裡摸出自己的手機和錢,隨後再將龍信義私藏已久的煙、打火機和各種成人碟片放到茶几上最顯眼的位置,往電視機櫃裡塵封已久的DVD里也放了一張,打開電視,將遙控器塞龍信義手裡。

    做完這些後悄聲出門,靳譯肯正倚在樓梯口用手機叫車,她將防盜門關上,遞他錢:「諾。」

    他側額眯了一眼,沒在狀態,龍七說車費,他才往她看第二眼,面部表情不是那麼喜悅,但也算估摸清楚了她的脾氣,沒接錢,問她拿手機。

    「幹什麼?」

    摸出手機給他,他滑開微信頁面輸入自己的微信號:「我不用現金,你線上轉我。」

    所以靳譯肯就這麼搞到了她的聯繫方式。

    下樓後,他幫她買了豆漿和早點,龍七的腳已經能著地了,雖然還有些跛,但不影響走短程路。靳譯肯去學校前必須得先回一趟家,想帶著她,但她拒絕跟著靳譯肯繞大遠路,也拒絕他另幫她叫一輛車,只接受先搭他的順風車去附近的地鐵站,自個兒搭地鐵去學校。

    早晨六點,天霧蒙蒙的,馬路上車流稀少,陣陣冷嗖嗖的風,唯有手裡的豆漿熱乎著。等車的過程里,龍七對著馬路發呆,而靳譯肯與司機打完電話確定時間後,手臂突然越過她的腰身,還呆著的龍七被他往後拉進懷裡,肩頭受到他下巴的重量,他就這麼從後抱著她,當真像是一對正正經經的情侶,她睏乏到懶於動口,在四月初的清冷早晨,和他互相取暖。

    後來,靳譯肯將她送到地鐵站,她獨自上了早班地鐵。

    在地鐵上咬著麵包,一邊聽音樂,一邊閒來無事地在校園論壇上搜索「靳譯肯」,有關他的討論帖子有上百條,出乎意料的是只有三四條帖才跟白艾庭有關,才清楚他是個多惹眼的人,後來點進他的主頁,正好碰上他新發的一條狀態。

    不知什麼時候拍的她房間窗口一角的照片,老舊的窗台,窗台外蕭瑟的街景,天未亮,路燈亮著,配文卻是:朝陽。

    她想像此刻靳譯肯正坐在車后座,手指剛按下發送鍵,接著或許開始補眠,或許開始回想昨晚和她同床共眠的細節,她覺得前者可能性比較大。

    然後手機的震動為她送來第三種可能,屏幕上方跳出信息提示,靳譯肯發來一句話。

    ——晚上接你吃飯。

    龍七看著這六個字,麵包在嘴裡緩慢地咀嚼,手指在鍵盤上長久地停頓,後來沒回復,塞回外衣口袋。

    那時,注意到坐在車廂對座的人。

    女生,穿著與她同一學校的制服,外搭一件雪青色的薄針織衫,膝蓋上擱著一本書,正輕輕地翻著頁。

    龍七往她那兒飄去一眼,她的指腹正巧划過紙頁,發出淅淅瀝瀝的輕微響動,額前漏下的劉海遮住了雙眼,但遮不住偶爾出現的細長睫毛,她動作細膩,膚色奶白,氣質寧靜致遠,越看越眼熟,但因她沒有抬頭,龍七隻猜她是同校的學生,後來沒再看她,繼續將耳機里的音量調大。

    大約十分鐘後,對面的人將書合上,龍七百無聊賴地瞄去,看到她用手心撫額,咳嗽一聲,同時從包里拿出口罩戴上,隨後抬起頭。

    龍七別開視線。

    早班地鐵內,乘客稀少,每一座上只有三四人,列車經過隧道,隧道牆壁上的照明光一陣一陣地掃過車廂,沒人說話,只有列車與軌道摩擦的巨大燥聲。

    第三次看過去時,女生靠著椅背,臉上戴著大大的口罩,雙眼正閉著。

    龍七的手機在手心裡慢悠悠地轉著。

    那時候終於憑著女生的雙眼記起「董西」兩個字,腦內對這個名字所帶來的回憶里沒有任何負面印象,她堂而皇之地觀察她,董西的眼睛始終閉著,絲毫未察覺來自對面的考量目光。

    而且,心口的起伏漸漸變緩,放在書封上的手指也漸漸滑到膝蓋上,似進入一種淺眠狀態。

    龍七笑。

    手指輕輕地繞著白色的耳機線。

    後來,地鐵一次加速,董西的腦袋朝右邊稍微傾斜,龍七安靜地看著,調低耳機里的音樂。

    那一次傾斜成為一次契機,董西的身子越來越偏右,而右邊是空蕩冰冷的座椅,龍七將最後一口麵包遞進嘴裡,拿起放在旁邊空座椅上的溫豆漿,在手中搖了搖。

    董西淺睡著。

    她吸一口豆漿。

    甜甜的豆漿滑過喉嚨,她看著董西的頭髮從肩頭滑下。

    而當她徹底往右邊傾斜的那一刻,龍七終於動身。那一瞬間列車衝出隧道,晨早的第一抹朝陽灑滿整個車廂,她的身影在車廂中央快速走過,一個邁步一個轉身一個入座,地面上有她快速轉身的影子,發梢尖上閃著光,空氣里一陣香氣,她坐下的同時,手中的豆漿液面輕微晃蕩,董西的腦袋穩穩噹噹地落到她肩頭,這一切都悄無聲息,唯獨心口輕微起伏。

    列車外樓宇間有萬丈斜陽,灑在她和董西的身上,凝成一道隱形的金邊。

    她側頭看她。

    董西毫無察覺,輕緩的鼻息間,似有一股書香味。

    龍七的指頭在膝蓋上點了點。

    隨後,董西在她的肩上睡了兩站路。

    龍七將手機擺到手臂旁,拍了兩張她的照片,嘴角因她而輕輕地勾,只是按第三次快門時,董西睫毛輕顫。

    地鐵正好到達某一站,龍七收手機。

    董西將醒的那一刻,列車門開啟,龍七起身離座,董西扶額坐起,而龍七頭也不回地往列車外走。

    她不知道董西有沒有從窗口看看她,也不知道她後來是否還記得某年四月清晨六點三刻的地鐵上,曾經有人枕了她兩站路,偷拍過她的兩張照片。

    她只知道那是她邁錯的第二個步子,乃至在後來長久的時光和數次的情感博弈里,她始終思考著另外兩個問題。

    為什麼她的人生要在遇到靳譯肯之後遇到董西?

    又為什麼,在喜歡上董西之後。

    還要愛上靳譯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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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黑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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