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天雷
大約在十多天後,班衛給龍七來了一通電話,開門見山地問鄔嘉葵的近況。
「她最近一顆心都撲在她那未亡人身上,不是講過,忙,掛了。」龍七剛完成一場威亞戲,腰椎疼得厲害,兩三人圍著她解繩,助理在她耳邊擱著手機跟她走,她一邊說,一邊將凌亂的長髮紮成馬尾,喘著氣。
「靠,還真有未亡人?這不一藉口嗎演這麼真,你看見本人了?」
「班衛,是藉口,不是藉口,女生說這話,核心是不變的。」
「什麼核心?」
「你沒戲。」
「不行,我得去查查,我有點兒慌。」
「掛了。」
「別,哎,我下午六點演唱會彩排結束,來你這兒探班。」
「鄔嘉葵在C組拍,我在A組,我倆一天除了凌晨五點在化妝間相互點個頭,其餘時間連雙方助理都見不上面,你還來不來?」
「不來了。」班衛回完,咔地掛她電話。
求偶期的男人真是簡單粗暴毫無魅力,她斜了下額頭,助理將手機收起。
緊接著的是一場倒吊戲。
龍七所飾演的主角被倒吊逼供,與她演對手戲的是一名剛進組的當紅流量小生,暖帥型,叫周以聰,拍過幾部戲,以「優質男友」路線走紅,粉絲基礎雄厚,也是男演員中唯一一名年輕鮮肉,長她三歲。
這回演的是個愛用嚴刑逼供的年輕狂妄警官。
拍戲前特地來打過招呼對過本子,他的台詞挺長,大概是剛進組還沒調整來狀態,屢次忘詞,致使龍七反覆地處於倒吊狀態,拍攝場地氣氛悶熱,她反綁手,封著嘴,胸口的汗珠子從頸部留到下巴口,在離地一米的半空中屢次重演,在周以聰第十次NG後,她也第十次被放下來緩勁兒,補造型,聽著他對眾人的抱歉。
後來乾脆不下來,她提的,嫌麻煩,不想對方被她的休息打斷情緒,能撐就撐,NG後調整幾秒再繼續。
這位「優質男友」總算在第十九條時念完他那四五段台詞了。
龍七落地,一堆人圍上來幫解繩撕膠帶,撕的時候可疼,她皺著眉頭別腦袋,助理機靈啊,跟慣了她熟知她的脾氣,趁人不注意撫著她的背低聲說:「消消氣消消氣。」
哄小孩似的,怕她不給周以聰好臉色。
但她在這方面倒有覺悟,首先自己就是個半吊子演員,表演系都才讀到一年級,對方論資歷輩分都比她高,憑什麼有脾氣,再說誰還沒個調整不來狀態的時候,她厭的是不牛逼又指手畫腳那一類,但這位周以聰過程中一直眼眉帶歉,臉上又一副疲勞樣兒,跟她當初剛被靳譯肯甩時的狀態一模一樣。
她那會兒幸運,多是與臧習浦對的戲,臧習浦這影帝真拿得名副其實,特別能帶戲,也挺照顧人,戲內縱橫黑白兩道的梟雄氣場,煞人得很,戲外卻溫和有耐心,這種反差惹得他即使眼眉帶笑問人一聲「飯吃了沒?」,也嚇得那被問的小場務拿盒飯的手都發抖。
現在臧習浦的戲多集中在C組,與她這兒交集少了。
而鄔嘉葵也是老坪口中名副其實的小戲精。
這小妖女,追人歸追人,本職工作專業精神一樣不落,除了臧習浦外,她的戲是全組最少NG的,尤其是與臧習浦的幾條對戲,幾乎場場一條過,那天在場的劇組人員可高興,史上最早收工,漏嘴說要是每個演員都能這樣就好了。
老坪前天來電話,三言兩語之間,透露編劇那兒覺得鄔嘉葵的角色還有挖掘空間,又決定加戲。
都逼著龍七快速成長呢。
下午兩點過後,時間空了,她聯繫教練來練車,去停車場的路上,又遇見這名拖累她不斷NG的男演員周以聰。
不似剛進組時的大陣仗,他這會兒一個人靠在樓道口,嘴裡叼著根煙,低著頭摸自己的褲袋,許是沒找著火,掏完褲子口袋又掏外衣口袋,皺著眉頭,平日裡的偶像臉面顯得有些狼狽。
嚓——
龍七從他身前經過,火機在手中開蓋兒,火星上竄,他抬頭,還沒見著人,先見著火,再將視線移到後方的她臉上。
而後,將菸頭湊到火上。
咔。
蓋子合上,他說:「謝了。」
「這兒來來往往人也不少,真要抽就回自個兒車上,別人就算了,對「禁菸大使」來說,煙畢竟不是想抽就能抽吧。」
周以聰前段時間剛擔任他所在城市的「禁菸大使」,通稿發了不少,全網都是,又為他的「優質」路線添上一道履歷,龍七那陣子老見這新聞,隨口一提,他愣了愣。
她將火機放進衣兜,正要走,周以聰說:「剛才我沒找准狀態,拖累你了,我在片場說的那些不好意思都是真心的。」
「沒事,我知道。」她應,擺了擺手,沒回頭。
兩點半與教練碰上頭,練車練了一個半小時,而後讓教練把車繞到「上譽中學」國際部,那是靳少暠在讀的學校。
躲得了哥哥,躲不了弟弟。
十二月尾巴上的幾天了,氣侯一貫的陰沉寒冷,教練下車買水,為車內留出了私人空間,而靳少暠跟他哥一個德行,仗著學霸的名頭無視學校條條框框,早在下課鈴沒響前就被一幫小兄弟前呼後擁著出校門,一顆籃球在眾少年之間彈來彈去,彈到龍七車前時,她鳴一聲車笛,靳少暠從眾人間探頭,看見蘭博基尼里的她。
當下想竄走,她踩油,車頭擦過靳少暠的身子後剎車,周邊一陣小屁孩低噓聲,靳少暠嘆口氣,一副認栽模樣。
然後乖乖上了車。
今年讀初二的靳少暠,承了靳譯肯三分之一的長相,另三分之二自由發展,更顯得皮一些,也高也是個小帥坯子,腦袋隨家族基因優勢,尖子生,據說在初中里也是小霸王一個,但在他哥面前就慫成了烏龜,七歲的年齡差,從小被靳譯肯智力及體力碾壓,從那一次少不更事誤闖「辦事」現場,對著龍七喊出「hooker」字眼被他哥打服後,見龍七都當祖宗供著。
所以現在面對「虎落平陽」的龍七,大腦可能還沒把輩分切換過來,不知道要以活祖宗待遇接待,還是切換回原始小霸王模式。
萬一又複合了呢,那又要被家暴了呢。
「姐,」靳少暠說,「我……有球局呢。」
「不著急,讓你的朋友先去,我待會兒把你送過去。」
「姐你有駕照嗎?」
「考著呢,科目二剛過。」
大概回憶起她曾經在他家車庫創下一腳油門毀兩車的壯舉記錄,靳少暠用食指撓了撓側額,說:「不用了姐,你想問就問,完事我自己過去。」
「乖。」
虧得靳譯肯對小孩從來沒什麼耐心,平時心情好了教他弟的全是成人世界的規則,所以現在靳少暠也是小人精一個,主動交代:「姐你也知道,我哥不愛帶我玩,你倆的事我也是從新聞上看見的,我都不知道他回過國,你還指望我知道什麼?」
「沒事,你什麼都不用說,把手機拿來我看看。」
「那你是搶我手機,我才給的。」
「行。」
靳少暠將手機掏出來,遞龍七手裡,她滑開屏幕翻到通訊錄,找到備註「哥」的那一欄,看了看,仍是靳譯肯棄用的那個手機號。
無聲地嘆出一口氣,抬眼向靳少暠:「你哥還真是不疼你。」
靳少暠撂一眼手機頁面,才剛意識過來似的,反問:「我哥換手機號啦?!」
小可憐。
返回主頁時,手快雙擊了home鍵,看到靳少暠瀏覽過的幾個後台,大多是奢侈品官網,她隨口一問:「交女朋友了?」
「沒啊,」他回,「送家人的,要不您幫我挑挑,這些女士的東西我都不懂。」
「伯母過生日了?」
靳少暠撓了撓鼻樑:「不是,我媽三胎,是個妹妹,我想準備個小禮物。」
她頓了頓,問:「伯母和伯父,是經常在國外嗎?」
「嗯,在法國生的,下月月末帶著妹妹回來。」
……
靳譯肯居然,無聲無息地添了個妹妹。
她家裡的情況,包括龍信義在外做的每一筆勾當,靳譯肯向來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就連龍梓儀和同性伴侶那事兒也是他先知的情,但她從來沒主動了解過他家裡的任何動靜,沒想到不知不覺間多了個家庭成員,龍七勾了勾手指,靳少暠重新將手機交她手上,她說:「來,我幫你選。」
……
與靳少暠的談話結束後也沒什麼心思練車了,在外吃過晚飯就回了劇組,一個人走在酒店長廊上,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轉著食指上的車鑰匙,腳步在厚地毯上沒出一點兒聲,經過某房間時,一聲隱約的「龍七」打斷鑰匙扣旋轉聲。
她抬眼。
巧了,剛收工回酒店的臧習浦團隊正從對面過來,共五六人,一身夾克裝的臧習浦走在最前,他不苟言笑,挽到手肘的袖口底下露著大片花臂紋身,蓄長的頭髮在腦門後扎了個髮髻,眉骨硬朗,像個閒雲野鶴的涉黑大叔,由遠及近見著龍七時,眉眼才愈漸溫和,可這聲兒「龍七」不是從他的團隊傳來的,而是她身旁,虛掩著房門的506號房間。
也不是叫喚她,像是某句不輕不響的長句中,一帶而過她的名字,她停在原地,鑰匙扣在手心輕輕地磨,側頭,看那房間。
臧習浦的助理原本要招呼她,被臧習浦抬手,止住了聲響,那房間內正好又漏出一句:「我很累,沒想那麼多。」
周以聰的聲音。
「你進組前我就提醒過,別跟龍七有一丁半點深交,看她才出道多久搞出多少名堂,炒作那是一手啊!她給你打火那陣周圍有沒有狗仔,你都注意了沒有?!」
「我覺得是你想太多了。」
「這還真不是我想多的問題,你上回跟那什麼高寧寧吃夜宵開房,被高寧寧的御用記者拍得一清二楚,連上兩周頭條!這負面影響害你丟了多少代言,粉絲寄來的血書都積了兩大箱!現在龍七是什麼角色,那是黑粉比高寧寧還多一倍的人,她性子野成那樣連她團隊都管不住,小小年紀抽個煙還帶上你,昭然若揭好嗎,你是不是想自毀前程?」
這句話就有些清晰了,連臧習浦也收到了動靜,步子在離她五米的方位緩緩停下,手插兜,不動聲色地看著。
周以聰並沒有為那句「抽個煙還帶上你」做必要的解釋。
而那位情緒激動的女經紀人緊接著喊出一句:「離她遠點,你現在是重塑形象關鍵時刻,好不容易把你搞進組就別瞎折騰,她是個劣跡藝人,現在不是遲早也是!」
啪!
龍七一聲不吭地鬆手,原本在手指上穩穩掛著的鑰匙往地上落,金屬間的碰撞發出不小的聲響,臧習浦看著,506房間裡頭一陣噤聲,隨後,腳步聲朝著虛掩的門口來。
門一開,訓周以聰訓得面紅耳赤的經紀人探出頭,正好對上龍七的眼睛。
氣氛霎時僵冷。
龍七沒說話。
她不喜不怒,不煩不燥,盯著這名愣在原地的經紀人,蹲下身,將鑰匙扣撿起。
起身後,鑰匙扣在手心一拋一落,她接著往前走,像真是充耳不聞地路過,但偏要留個奇癢難耐的硃砂痣,弄得那經紀人啞口無言地怔在原地。
經過臧習浦,目不斜視地留一句「臧老師好」,臧習浦點了點頭,隨後,聽見那名慌不擇路的經紀人招呼道:「臧……臧先生啊,您好!」
一向親和的臧習浦並沒有回應。
很快,這件事就在劇組內不脛而走。
跨了年,又臨近春節,事件在劇組內傳得沸沸揚揚,誰都知道周以聰的經紀人和龍七結了梁子,但緣由經過四五次口語相傳就開始牽強附會了,說她跟周以聰看對眼了,前者治療情傷,後者放飛自我,周以聰經紀人當然不同意,在房間內指著她破口大罵,隨後被暴脾氣的她甩了臉色,吵得白熱化時由路過的臧習浦進行了調節。
天呢,真是起承轉合都齊全了。
這一天,下了大雪,全國各地人民群眾都熱熱鬧鬧地齊聚一堂吃年夜飯,劇組不放假,但提早收工,在所住酒店的內部pub包了七點開始的場子,誰都去,去了都嗨。
離七點還差十分鐘的時候,龍七還在自個兒房間泡澡躺屍,一手拿著手機,另一手搭在浴缸邊上讓按摩師敲打,這按摩師是臧習浦身邊的王助理推薦的,說是手法特別牛逼,讓敲一下整個身骨都通暢。
老坪說:「所以,這事你也彆氣太久,周以聰那邊可給了不止一次台階了。」
「周以聰給台階?」她慢慢回,「關周以聰什麼事,人說我的時候,他在一邊兒可連個腔都沒搭。」
「他那經紀人就這性格,懟天懟地在圈內出了名,管得又寬又嚴,但好歹也把周以聰帶到這位置了,也是本事,就是之前被那十八線女明星高寧寧帶溝里,搞得有點神經敏感,最近也往我這兒捎不少資源了,求好意圖明顯著。」
「我不是她看不起的劣跡藝人嗎,掰了也就掰了,還討好幹嘛。」
「這不是全劇組都傳開了嗎,對她家周寶寶實在也不太好,人家走的可是雙商高的優質偶像路線,能剛進劇組就數敵?而且臧習浦那兒也給壓力了,嘖,行啊你,能把這位老大哥拉到你一條陣線上去。」
「所以沒事攬什麼力不從心的人設。」她徐徐說,挪起一點身子,讓按摩師按肩膀。
「行了,周以聰那邊捎話了,今晚Party上會正面跟你聊聊,道一歉,你到時別讓人難堪就行,全劇組盯著看呢。」
「還有,」他補充,「你也隨隨便便化個妝吧。」
進組以來,角色限制著她的形象永遠髒亂扮丑,這回老坪總算忍不住讓她拾掇乾淨,她讓按摩師按爽後,吹了頭髮,上了淡妝,選了件黑色露背的吊帶裙,佩戴頸環與耳環,隨後再用梅子色塗了唇,捋了下鬆軟的長捲髮,一陣冷香四溢,按摩師盯著她看,在她瞥過來時又耳根通紅地挪視線。
在酒店長廊走的時候,高跟陷在厚軟的地毯中,沒出聲兒,而手腕上的細鐲子相互碰撞,叮叮噹噹響,她用手機登校園網,原來的帳號註銷了,這會兒用的是遊客身份進靳譯肯的主頁。
他的主頁最新狀態,依然是去年跨年時發給她的那一條新年祝福。
每看一次心就懸空一次,隨後陷入無止盡的鬱結,但明知道這樣還是想看,想了解,她淡淡吸一口氣,給靳譯肯的廢棄號碼發去一條「新年快樂」的信息後,將手機鎖屏,與手包放一起。
抬頭時,正巧碰見迎面而來的鄔嘉葵。
鄔嘉葵這次沒有隨身帶那隻小約克夏,也穿得少,細帶短裙,脖頸上繫著銀色的choker,細耳環在垂耳的髮絲間晃來盪去,外披一件垮肩的羊羔毛外套,挺漂亮,是與白日裡的乖巧成反差,泛著靈氣的那種漂亮,兩人迎面碰上,她晃著手包的鏈子,說:「提前祝你新春快樂啊,七七。」
「同祝,」她閒淡回,「你要外出?」
鄔嘉葵笑吟吟地答:「班衛有個局,邀我去。」
「親愛的,不是跟班衛避著嫌嗎。」
鄔嘉葵依舊笑吟吟的,並沒回答這道隨口拈來的問題,龍七也是沒真想聽答案的模樣,兩人客套完就散,鄔嘉葵對她揮手「拜拜」,折過她,輕聲說:「你今天真漂亮。」
「你也是。」
酒店的PUB在頂層空中花園的玻璃房中,到的時候,氛圍已經很熱鬧了,玻璃房外鵝毛大雪斜飛,玻璃房內暖氣開足,煙嗓的女音吟唱像羽毛尖兒拂過耳畔,搔著癢,她心口的一股鬱結還沒消散,從手包中抽一支細煙,與此同時,班衛來電話,她將電話擱到耳邊,另一手拿著手包垂在身旁,兩指間夾著剛點著的煙。
「我這兒有局,你來不來!」
班衛一如往常地開門見山,聲音也是從電音中擠出來的,她回:「女主都已經去你那兒了,沒必要叫我了吧。」
「啊?」他沒聽清,大聲回,「你再說一遍!」
「未亡人的事兒你查清楚了?」
這句班衛倒聽清了,回:「查著呢,今晚出結果,哎你到底來不來?」
「我劇組有團建。」
「劇組團建?鐵定無聊啊,來我這兒!」
「不來了,我這兒有個致歉之約。」
「什麼約?!」
班衛再次大聲回,而她微微側額,眼角餘光撇到向這兒走近的周以聰。
周以聰穿得挺正式,一身深色西裝繫著領結,似乎剛從某頒獎禮上趕回來,她的身子緩緩向他轉,視線對上,耳垂上的圓形大耳環輕微晃蕩,周以聰的喉結動了動,握在身前的雙手也動了動,隨後朝吧檯挪了眼視線,手也向吧檯的方向作一記請。
「掛了。」她對班衛說。
隨後,將兩指間的煙投進服務生給的檸檬水中,菸頭呲一聲響,火星滅。
兩人往吧檯的暗處坐,要了幾杯朗姆酒,周以聰搖著杯子,冰塊碰撞,龍七則背對吧檯,看著演唱台上的女性樂隊,右肘懶洋洋地搭在台沿,手裡握著已空了一半的酒杯子。
周以聰說:「我要是你,會非常看不起我這個人。」
「沒錯。」
周以聰自嘲地笑了笑,別頭看她:「只要我當時解釋了抽菸的事,你對我的鄙視是不是就會少一點。」
「並不會。」
「為什麼?」
龍七喝了剩下的半杯子,喉口輕微地動,一小塊冰進了嘴,在舌尖含著,她慢條斯理地回:「你活得那麼累,都是自找的。」
不說明白,周以聰也懂,無聲地點了點頭,兩廂沉默的間隙,龍七又幹掉了一杯酒,周以聰接著說:「我的經紀人從大學畢業那會兒就開始帶我,跟我一起承受了很多,藝人這條路不好走,我們掉過太多陷阱。」
「她為我擋了太多,習慣了謹慎,也習慣了以有色眼光看待每個人,這件事怪她太主觀,但首先也怪我沒說清,所以道歉這回事,就該我代她來。」
「對不起,龍七,是我們的眼光太狹隘,對不起。」
「你願意接受嗎?」
周以聰認真地問道。
龍七晃著杯子裡的冰塊,盯著這些漸漸融成水的冰,女音仍在耳畔搔著癢,她說:「你請我喝酒,我就接受。」
周以聰看著她。
她慢慢地別過頭,眼睛已經蒙上一層淺淺的酒意:「你今天很幸運,有另一件特別煩心的事占了我現在整個腦袋,我過往不究,只要你請我喝酒。」
……
……
一小時後,數十杯酒下肚的她被周以聰禁止再喝。
她那個時候已經半醉狀態,整個腦子裡不可控地播放從前和靳譯肯在酒後的接吻,整個人特別不爽,甩了周以聰的手。
周以聰想給老坪打電話。
她說:「你別煩人家,我都給他放假了,他要回家過年。」
周以聰顯然不確定她說的是清醒話還是酒話,只能跟著她走,時不時攙扶她一把,她又要了兩瓶紅酒,讓服務生送酒店房間去,這兒不讓喝就回去喝,還負氣地瞥周以聰一眼,周以聰無奈點頭,沒插手管,隨後四處探頭找她的女助理。
她往玻璃房外走。
途中撞了幾個人,惹了幾句抱怨。
等出門後,強大的溫差惹得她一個寒噤,雪片刮到臉上,手臂上,裸露的肩上,但臉還泛紅,身子還發熱,長發在寒風中飄揚,她打了一支煙。
這雪夜,多像是靳譯肯出國前的那一夜。
她給他留下深刻烙印的那一夜。
那會兒被愛得多無法無天,現在就有多恍然大悟,她往外走著,望著,城市的光害籠罩整片夜空,風聲,雪片掉落聲,車水馬龍聲,煙從唇間漫出的氣體流動聲,都在耳邊響,她閉著眼,散著血液里的熱,一口氣呼出來,飄散在泛紅的臉與凍紅的鼻尖間。
在天台邊緣滑了一腳。
整個世界跌宕了一下,雙臂被一雙手穩穩扶住,她的意識才稍微回來一點,看到扶住她的臧習浦,額頭碰著他的下巴,被鬍渣子扎得疼,而虛驚一場的周以聰在兩米外喘氣站著,臧習浦騰出一隻手,朝後揮了揮,周以聰點頭,離去。
她那時候才感覺冷了,頭髮在風裡飄啊飄,老是拂到臧習浦的臉上,她站不穩,抓著人家的圍巾,說:「幫我給老坪打個電話,讓他送我回去吧,我想回家……」
……
後來,也記不清到底是坐著誰的車子回到頤眀灣的。
風雪還是很大,雨刮器咔咔咔地響,她在后座酣睡,身上蓋著一件男式羊毛大衣。
為避人耳目,車子停在了地下停車場,她下車後吐了一把,被人輕輕拍著背,還往她手裡塞了一盒解酒護胃的酸奶,說了些什麼,大意是反覆確認她是否自己找得著家。
她這人牛就牛在明明已經爛醉,但人看上去倍兒清醒,第二天醒來把酒後行為忘得一乾二淨才算證明醉過,她反覆地向那人比OK,說可以,讓人回去,祝人家新春快樂恭喜發財早生貴子。
臧習浦應該是真的不便送她上樓,將外套留在她身上,放了手。
她走到十步外的時候,身後發出車子啟動聲,車燈晃過,朝著停車場出口去了。
臧習浦一行人離開了。
停車場剩她一個人。
高跟鞋聲寂寞地迴響,伴著一絲來自頂上地面的風雪呼嘯。她頭也不回地走,兩步正,一步歪,踉踉蹌蹌,拆著吸管戳進酸奶蓋,無意識地吸吮一口。
而後捋發,步子正好經過她的車位,看見車位上安靜停著的蘭博基尼,她吸著酸奶,看著,心裡沒來由地來勁兒,高興,呵笑一聲。
繼續走,包在手裡攥著,包鏈子在指縫間搖來晃去,發著金屬光。
沒走五步,步子漸漸停下。
酸奶剛滑下喉口,一陣冰酸,而心口開始起伏。
五秒前剛從眼角一划而過的畫面從朦朧變得清晰,她的腦袋仿佛被一盆熱水澆下,從頭到尾地提神,下意識地按著原路往後退,看過去,看見她的蘭博基尼旁,靳譯肯的車位上,原該停著一輛全黑柯尼塞格的位置——
此刻確實,空空蕩蕩。
停車場內萬籟俱寂,包鏈子在指縫間晃著。
而她耳邊聽到了來自胸腔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聲,一種強烈的暗示驅使她站在這一片空蕩的車位前,酒開始醒,血液開始倒流,兩種速度成正比,酸奶盒子啪嗒一聲落地,一個電話急催到班衛那裡。
「……你幫我查一下,現在市里哪些地方出現過一輛柯尼塞格,全黑,車牌號,車牌號我得想一下……車牌號我發你。」
班衛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話,在嘈雜電音中大聲問她什麼情況。
「我覺得……」她的嗓音發著抖。
……
「我覺得靳譯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