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181章
這一剎那, 仿佛所有圍攻昆吾山宗的黑影都只是黑色的影子,只要被劍光照亮再穿透, 便會無所遁形, 化為齏粉。
一如比劍谷的緋紅縈繞的大陣。
長泓僧人用了無數日月,汲了無數人的鮮血,將千萬符咒貼於密道之中, 這樣的上古大陣, 甚至瞞過了在場所有已經位列大宗師的五派三道宗主們,再將已經通天的謝君知困於其中。
但那是本就對這困住這件事毫不在意的謝君知。
——而非此刻俯身, 握住了虞兮枝持劍的手的他。
剛剛破入大宗師的劍意有些疲憊, 又有些強弩之末, 飄飄搖搖, 縱使依然強悍, 卻也好似少了點真正的震懾之意。
那麼再加上一位逍遙遊的呢?
有碎裂的聲音在無數劍鳴聲中悄然響起。
那種碎裂, 初時宛如空氣中有泡沫散開,輕微瑣碎,但旋即, 便像是某個屏障被砸出蛛網般的裂紋!
劍風吹散了所有人的發, 再震碎許多人的衣袖。
此前虞兮枝渡雷劫, 各門宗主長老執事在滿比劍谷布下了一層又一層重疊的結界, 將自己與滿山弟子都牢牢護於其中。
許多弟子都於這樣縱橫睥睨的劍風之中, 不由自主地蜷縮後退,再努力想要握緊自己劍鞘中躁動不安、好似變得十分陌生的佩劍, 卻也有人努力睜大眼, 想要看清楚一些。
然而他們目之所及, 卻驚愕地看到,那護住自己的結界, 竟然肉眼可見地有了裂紋!
既然有了裂紋,便是坍塌碎裂的開始。
困住謝君知的是陣,結界也是陣,縈繞在八意蓮花塔下的,也是陣。
他握著虞兮枝的手,只是簡簡單單一個舉劍,紅衣老道與談樓主便已經被直直逼退回高天之上。
煙霄劍起。
萬劍齊鳴,再萬劍出鞘!
無數錚然聲此起彼伏,無數弟子愕然看著自己的劍便如此掙脫了自己的手,甚至連芥子袋中的備用劍都震動不已,幾將芥子袋中其他東西攪碎,不得已終於打開芥子袋口時,便見劍鳴如長龍引頸,破空而去!
劍身清亮如流螢,連綿成一整片銀色的長河,長河入空,再倏而靜止。
此間有五派三道弟子執事長老近千人,此空便有這許多長劍數千柄。
寒光流轉,劍色凌冽,千劍林立於謝君知與虞兮枝腳下,再四散倒轉,劍柄向內,劍身向外。
那些劍分明形態各異,有難尋的本命名劍,有三文錢一把的普通劍,有裝飾著無數華麗寶石靈石的裝飾劍,有秀氣薄刃的短刃,也有寬重厚沉的重劍。
這些劍原本絕不會在同一時刻出現在同一地方,更應被持於無數不同的人手中,流轉出不同的姿態。
然而此刻,所有這些劍上,儼然都只剩下了一種劍意,一種劍氣。
那是謝君知和虞兮枝的劍。
下一刻,倒轉了劍尖的千柄長劍向著已經碎裂出痕跡的結界陣法呼嘯而去!
無數銀色流螢劃破天際,帶出流光拖尾,劍鳴劍氣與陣法勾勒的結界破碎的聲音充斥著這片天地,整個比劍谷都在為這樣的一劍而轟鳴震盪,有碎石簌簌而落,甚至原本覆蓋了這一片的黑雲都已經被徹底驅散,露出大片天光,將此地徹底照亮!
……
八意蓮花塔中,在空妙僧人從結界跌落,再墜於地面,發出一聲悶響後,所有人的劍便都已經出鞘。
昆吾眾人背靠而立,看著拔劍向他們的眾人,心中惶惶然,面上卻依然是強撐出來的鎮定。
結界到底已破,便是不出此塔,外界的聲音也總能飄落塔中。
於是所有人都聽到了將虞兮枝斥為「妖女」的聲音,再聽到了謝君知乃是妖皇容器的真相,又見紅衣老道與談樓主來,而虞兮枝自請出師門。
白雨齋與西雅樓的弟子神色變了再變,終於也有人咬牙提劍,站在了昆吾眾弟子的對立面,再長劍出鞘。
軒轅恆的手放在劍上,又拿開,如此掙扎許久,再去看一側的談明棠,卻見這位西雅樓素來明媚的大師姐竟也一直低著頭,好似在猶豫,又好似在逃避。
談明棠還無法決斷,卻已經有人在神色變幻間,長劍還鞘。
「我雖出身昆吾,然而我全家老少六十二口人,大半都在上一次蝕日之戰中,抑或戰至身亡,又或被妖族殺死。
我與妖族不同戴天,此仇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永遠銘記難忘。」
江重黎握著劍柄,從昆吾眾人的隊列中走出,再慢慢走到了包圍他們的外圈,深吸一口氣,重新出劍。
只是這一次,她的劍尖,卻是向內。
有人向外走去對立面,卻也有人對視一眼,轉身持劍向外。
宣平眼神決然:「便是自請出師門,二師姐也總是我的二師姐。
她想要問這天地到底公不公,我便也隨她一起問問看!」
宣凡抬手將額前髮絲捋到腦後,再冷冷一笑:「我的劍想要幫二師姐,我乃劍修,我自從劍。」
「這是與全修仙界為敵,你們想好了嗎?」
九宮書院唐時韞神色不渝道:「便是斷送修仙的前程,從此行而無路,你們也要與他們站在一起嗎?
!」
易醉已經從方才自己竟然一劍斬落了空妙僧人的怔忡中回過神來,他聽了這麼多謾罵詆毀,又見了此時此刻倒轉而來對準自己的劍,他握了握手中黑劍,自嘲般地笑了一聲。
江重黎說她的全家因妖族而死,他的父親又何嘗不是戰至生命的最後一瞬。
有那麼一剎那,他也為自己所站的位置產生了動搖。
但他旋即便醒了過來。
那不是別人,而是謝小師叔和虞二師姐。
他手中的劍,是再相逢之劍,也是相守之劍。
為謝小師叔和虞二師姐拔劍,還需要理由嗎?
「那是自然。」
氣氛分明劍拔弩張,一觸即發,虞寺卻溫和一笑:「我阿妹又有什麼錯呢?」
他笑容溫和,劍卻不溫和:「諸位若是再不讓一讓,虞某便是真的要出劍了。」
虞寺話音落,塔外謝君知與虞兮枝的劍意已起,於是塔中所有人的劍便也一併脫手錚然而出,再落在這看似無邊的蓮池的虛空四壁上!
肉眼可見的碎裂蔓延開來,竟是如此一劍,便將這塔中塔外,這比劍谷中所有的結界與陣法都盡數斬碎!
長泓早已潛入地下,此時此刻更是急行奔走於密道之中,一邊口中喃喃「不可能、這不可能」,一邊意欲試圖修補已經岌岌可危,即將潰敗碎裂的陣法。
然而一柄劍倏而穿透了整個地面,幾乎是貼著他的頭皮,再沒入地面,生生攔住了他向前的腳步。
長泓僧人一愣,轉身便要擇其他的路,卻又有另外一柄劍再落!
一柄或許只是意外,但如此前後兩柄劍,便毫無疑問是沖他而來!
長泓神色一肅,起手便準備再遁。
然而他才抬起手,下一刻,方才擊碎了那許多結界的劍便已經倒轉劍柄,再紛紛向地下轟然而來!
礁石翻卷,原本平整的地面被這樣堪稱暴戾的劍氣徹底翻起,硬生生就這樣以數千劍砸開了一個深坑!
有弟子還在為結界碎裂而惶然無措,以為謝君知與虞兮枝果然一人為妖皇容器,一人身上有妖靈氣,非我族類,難道竟然一言不合,便要大開殺戒了嗎?
!
高天之上的華慎道長几人更是面色鐵青,謝君知這一劍無疑讓他們顏面徹底掃地,他們所布的結界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擊,甚至連他們在高天之上的結界,都已經被這一劍徹底擊碎,再迫使他們於眾弟子面前顯露出身形。
更讓人感到可怖的是,他們自問,便是幾人聯手去抗衡這一劍,他們有幾分把握能贏?
便是讓宗門中閉關的老長老們都一併來對抗這一劍,又……有幾分把握?
然而那劍風雖然肆虐,卻也只是掃過他們,便毫不在意般掠過,轉而向下,反而襯得所有人方才心中所想,成了某種跳樑小丑般的笑話。
有人不明白這些劍為何要將這比劍谷掘地三尺,卻也有人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廢墟遍地,劍叢林立,有的劍入地三尺,劍上再落一劍,也有劍森然而立,指向所有這些劍叢正中心站立的那人。
那人衣衫已經近乎被如此劍氣攪得狼狽襤褸,卻也可以看出那是一襲僧袍。
更為奇特的是,那人的半張臉還依稀是之前從八意蓮花塔上墜亡的空妙僧人,另外半張臉卻眉飛入鬢,英俊出奇。
「怎麼回事?
這是誰?」
「為什麼地下還有人?
!」
「……那個陣!剛才那個陣,難道……難道是有人在地下……!」
「等等,這不是剛才已經墜塔而亡的……」
天光傾瀉而下,好似要讓這世間的一切都照亮。
「般若山。」
謝君知的聲音終於響起,他看了一眼已經被無數劍重疊困住的長泓僧人,再抬眼看向高天之上無所遁形的渡緣道了空大師:「了空大師要親手來清理門戶,還是我來?」
了空大師在長泓的身形出現的同時便已經臉色微白,他手中連轉過幾顆菩提,終於沉沉嘆了口氣,起身欲言。
謝君知的聲音卻已經先他一步響了起來:「我之前說過,了空大師手中的菩提珠有些眼熟。
如今看來,了空大師不是沒有聽懂我的意思,而是不想懂。」
他抖了抖劍尖,這樣的一劍到底讓他有些臉色蒼白,然而或許是他懷中還有人,所以他的聲音雖然帶了輕蔑,神色卻依然出奇地溫柔,而這種反差本身,便帶出了許多奇異之感。
「讓我來猜猜,為何了空大師要裝作不懂呢?
是因為知道這比劍谷下有這大陣,還是認出了這大陣的出處,又或者……已經知曉般若山的那位山主想要用我的血,將這天下的人都變成妖?」
一言出,滿山俱寂。
幾位宗主面露不可思議之色,齊齊看向了空大師。
了空大師臉上震怒與驚愕更盛,他猛地踏出一步:「一派胡言!他明明……」
然而,話才出口,了空大師就發現了不對。
他不應該知道這件事的。
謝君知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這一刻,了空大師覺得自己好似已經被他這一眼徹底看透。
他動了動唇,想要說什麼,卻見謝君知轉了轉劍柄,倏而開口道。
「都過去這麼久了,大師依然不動手,看來也只能我親自動手了。」
了空大師還在想要如何將自己方才脫口而出之言圓回來的事情,一時之間竟沒有反應過來謝君知在說什麼。
天地之間卻已經有了一聲血濺出的聲音與一聲悶哼。
懸空於長泓面前的劍倏而貫穿了他的身體,再帶著他,仰面釘在地上。
那劍巧妙地避開了長泓所有的要害,足以讓他血流滿地卻不會斃命。
謝君知終於將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我說過的話,看來你並沒有記住。」
又一柄長劍穿胸而過。
「將我困在這裡,將我的事情揭露於天下,本也無妨,但你們……為何要將她卷進來?」
謝君知手指微動,再落,於是長劍也落,密密麻麻穿透長泓的四肢與軀幹。
長泓早已痛極,他渾身的血都已經流干,便是再有劍入體,也不過一聲悶響,再無猩紅流出,然而謝君知不讓他死,他便只能吊著這口氣,清醒著承受這一切的痛。
「你……為這世間犧牲了這麼多……承受了這麼多……世人卻如此、如此背棄你,辱你罵你恨你……」長泓用盡所有的力氣,終於擠出來了最後一句話:「你難道……難道不恨嗎……」
最後一柄劍懸空於長泓額前,謝君知靜默地垂眼看著他:「世人沒有。」
長泓睜大眼睛,不明所以且不甘心地看著他:「世人……如何沒有……!難道你沒有聽到……剛才他們、是怎麼辱罵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的嗎……那些宗主,那些愚蠢的弟子……這樣的世人,真的值得你……」
他卻沒有機會將最後的問題問完,聲音戛然而止。
謝君知似是有些不耐煩再去聽他的話語,懨懨抬起眼,手指微動。
最後一柄長劍沒入長泓的額頭。
「我的世人,從來都只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