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他說得輕描淡寫, 十里孤林似是聽到了他的聲音,枯枝無葉, 卻也抽芽有嫩綠翠綠濃綠之色, 黑夜沉沉,俯瞰而去,只能見一片枝芽搖擺如浪。
過去看這孤林, 不過以為是千崖峰劍氣劍意縱橫, 到底有些寸草難生,黃梨為了讓峰頂的一畝三分地里長出農作物, 簡直煞費苦心, 用盡畢生種田絕學, 而這十里孤林想必便是劍意之下殘存的樹林。
然而此刻, 大家卻有些御劍不穩, 甚至不敢再看那孤林劍意, 只怕灼灼人眼。
虞兮枝突然想起那一天晚上,送自己回了暮永峰的小樹枝,心道難怪這樹枝如此靈性又戰意澎湃, 在一家麵館門口, 自己想要拔劍, 卻是這樹枝先跳入自己手中。
轉念她又微微皺眉, 心道自己就這樣將小樹枝做髮簪, 豈不是等於將謝君知的本命劍插在頭髮里?
而她之前趕不上擂台賽,隨手摺了樹枝便去的行為, 要說也是因為平時謝君知總是折了樹枝與她對劍, 所以她順手為之。
可人家折的是他的本命劍, 就算把這片林子折禿了,也是他的事, 她憑什麼抬手就折?
虞兮枝覺得自己裝小樹枝的芥子袋微微發燙,伸手想去默默拿出來,卻又有些不好意思。
程洛岑和易醉卻已經微微變了臉色,他們過去練劍時,也算是將整個千崖峰都跑了個遍,尤其是這劍風劍氣也斬不斷的十里孤林,更是他們練劍的好地方。
結果到頭來,也難怪這樹林如此堅韌,竟是他們逾越,在小師叔的本命劍上撒野?
三人腦中同時冒出一個想法。
他們真是,好大的膽子。
十里孤林既已過,再落在千崖峰頂,不過是轉瞬。
牛肉湯的味道和蔥花一起散出,黃梨遠遠就看到幾人身影,此刻劍落,他的面便也已經上桌,剛剛手起蔥落,給每一碗上撒了蔥白蒜苗,又回身去拿筷子。
面極香,尤其是在場幾個打了擂台賽的人,都是連打十場,可謂精疲力盡,依照以往,此刻當一併一涌而上,易醉還要從黃梨和程洛岑碗裡各搶兩片滷牛肉。
為此,黃梨特意給自己和程洛岑碗裡偷偷多塞了兩片滷牛肉。
然而黃梨等了半天,卻見崖邊三人臉色慘澹複雜,只有小師叔一人穩穩向著面桌走來,施施然坐下,再拿起筷子。
「你們怎麼了?
快來吃麵啊。」
黃梨不解道。
虞兮枝想起小山洞裡,自己懶得去取的髮簪小樹枝,退後半步,乾笑一聲:「你們先吃。」
易醉程洛岑面面相覷,硬著頭皮上前,易醉乾巴巴道:「小師叔,那個,過去我們不知道……」
「無妨。」
謝君知撈起一筷子面,吹開上面熱氣:「過去怎樣,以後便也怎樣,無需顧忌。」
黃梨一無所知道:「顧及什麼?」
易醉拉了黃梨到旁邊,壓低聲音將事情說了,黃梨果然也露出了驚愕表情:「本命劍,可以不是劍嗎?」
「嘶,別人問也就算了,你自己的本命劍都是鋤頭,你醒醒。」
易醉齜牙咧嘴道:「小師叔的本命劍能和別人一樣嗎?
不懂就別亂問。」
幾人鴉雀無聲坐下,一頓面吃得心不在焉。
易醉話雖那麼說了,心裡卻忐忑,其實也並不明白。
他想去問問自家舅舅,為何一片孤林能做本命劍,卻又怕這是什麼秘密,不能亂說。
老頭殘魂卻露出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樣子,在程洛岑心底道:「我早就覺得這樹林子裡面的劍氣不對,不過這千崖峰的劍意都零亂又不成章法,也就只有這樣的劍氣能壓住這些劍意了。
這小子真是,深藏不漏。」
程洛岑垂眼吃麵,在心裡問道:「樹林也可以做本命劍嗎?
是劍原本就是樹林,還是劍落地,才成了樹林?」
老頭殘魂卻第一次語塞,半晌才道:「你想知道就去問他啊,我怎麼知道?
這種劍,老夫也是第一次見,哼!」
「你號稱全知全能,竟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你也知道是號稱!」
老頭殘魂氣呼呼道:「天下之大,又有誰真的敢說自己無所不知呢?
但還是要允許我們這種老頭子適當端點兒架子、自我吹捧一番的!」
這邊幾人吃得魂不守舍,虞兮枝卻已經到了山洞門口。
過去每一次,她來到這裡,都是謝君知走在前面,她跟在後面。
……再然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山洞的,想必不是被扛著就是被拎著。
不管怎麼說,她總覺得走在前面的謝君知,是為她抵去了大半劍意的。
她今日連戰十人,雖說境界都不如她,可她並沒有用境界去壓制別人。
她知道自己對戰經驗實在是少,所以每一場都極認真,又將自己的境界壓去和對方相仿的程度,是以此刻也已經非常疲憊。
但這種疲憊,卻也是她熟悉的每一天深夜。
她無數次練劍至深夜,至月上梢頭,再月下西山,朝陽微亮。
可她卻從未獨自面對過這些劍意。
她本能有些畏縮,被劍意吊打亂抽的疼如幻覺般重現在她腦海中。
可月色佼佼,星星點點,她看到一截熟悉的小樹枝,靜靜躺在山洞裡。
如果那只是一截小樹枝,躺在那裡,便也罷了。
但那是謝君知的本命劍。
他的本命劍,不該也不能被自己丟在無人問津的夜。
虞兮枝抽出煙霄,深吸一口氣,一步踏入山洞之中。
熟悉凌厲的劍風向她面前掃來,她舉劍,俯身,煙霄迸發出銳利閃亮的劍意,與山洞之中的劍風碰撞。
如果有人此刻在附近看,便會驚愕地發現,少女身上散發的劍意戰意,竟然凌厲霸道至此,與她在擂台賽時所表現出來的,竟然完全像是兩個人。
她出劍毫無保留,酣暢淋漓,太清望月第四式本是一劍輕點,連出數十劍,而她手中煙霄輕擺,去抵禦這山洞中劍意時,竟然輕點出了殘影般的速度!
她向前一步,再出數十劍,有些劍意,與這山洞中相似相仿,又有一些,卻是她今日才學便用。
劍影婆娑,遮住月色的雲層微散,劍光卻近乎要將這月色斬碎!
少女髮絲零亂,天照筆也挽不住她滿頭長髮,她袖口衣擺都被劍意打散,劍意如浪尖,向她拍岸撲來,少女再也撐不住般,吐出一口血,腳下卻再向前一步!
從洞口到小樹枝處,不過區區七步。
可虞兮枝這七步,卻好似要耗盡這一生所有的力量。
山洞中有六十六種劍意,過去有謝君知為她擋了一半,她便見了一半,學了一半。
直到這一個月夜,她又見了另一半。
洞穴石壁上劍意深濃,每一道都是曾經驚才絕艷的大劍師所出,有人在此悟道,有人在此破境,也有人在此枯坐百年,一夜白首,卻也一步逍遙。
然而此日硬闖進來的少女,卻只想撿一根枯樹枝。
她向前一步,再一步。
狂風驟雨,疾風亂浪。
少女眼眸明亮,手中的劍光更亮!
山洞中劍光起,她便也劍光起,劍光向天,她便也順勢而上。
她學前三十三種劍,從謝君知第一次扔她進這山洞起,用了足足近一年。
而後三十三種劍,卻竟然只用了一夜。
黃梨苦等許久,眼看一碗牛肉麵的面要糊,湯要涼,心道難道自己廚藝下降,牛肉麵竟然都吸引不了二師姐了,只得依依不捨自己再吃一碗。
月下西樓,千崖峰有人因為十里孤林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有人盤腿修煉,也想早日伏天下,還有人刷鍋洗碗,第二日還要繼續比賽。
還有一襲白衣站在十里孤林之中,冷白的手微撫在樹幹上,微微閉眼,只覺得滿山劍意盛,竟然被後山那山洞中的劍意攪得躍躍欲試,劍冢長劍亂鳴,似是只求一戰。
「聒噪。」
少年冷聲道,眼底卻帶了幾分笑意。
然而他才出聲,劍冢劍鳴竟然微微一停,好似嗚咽不甘,卻又不敢反抗,於是劍鳴散去,劍意收斂,滿山俱寂,只有小山洞有劍身轟鳴交錯。
橘二不知何時竄了出來,在他腳下繞了兩圈,抬眼看他。
謝君知難得好脾氣地蹲下來,抬手摸了摸橘二的頭:「你是知道她會有這樣的一天,才去挖她,還是湊巧?
如果是故意的,倒是我小看了你。」
橘二眼神亂飛,鬍子微顫,心道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當然要說是故意的,難道還要說是她想拍我的頭,我自衛反擊嗎?
要是這麼說了,如果被問為何還有人能拍到我的頭,難道我要說,因為貓飯丸子太好吃,我真把自己當一隻貓了,當貓真好嗎?
……
東方有微光渺渺,竟是一夜過去,日出朦朧,朝霞瑰麗如夢,遠處有湖光山色,再倒映出斑駁陸離。
虞兮枝終於斬斷了所有劍意,踏出最後一步。
她近乎力竭,唇邊沾著些血絲,胸前衣襟更是血跡斑斑,她整個人都有些顫抖,卻依然努力彎腰伸手去撿小樹枝。
小樹枝卻倏然一躍而起,穩穩落在了她的手中。
進了山洞,拿了樹枝,總要再出去。
虞兮枝喘了口氣,握著小樹枝,再轉身。
有光落入山洞之中,將劍意蒙上一層氤氳,再給頗為狼狽的少女度上一層朦朧光暈。
她抬起小樹枝,向前邁步。
她走進這山洞,走了整整七步,用了整整一夜。
走出這山洞,卻只用了一步,一劍。
一枝攬盡洞中劍。
山洞層疊劍意被一劍擊破,少女持小樹枝躍然而出,身形微頓,黑髮翻飛,再向著山頂而去。
而山洞之中,本只有六十六種劍意。
此刻再仔細去看,那岩壁之上,竟然又多了一道劍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