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頁
她坐在床上,恭恭敬敬地捧著書,掃了一眼亮堂堂的房間,就像會有人看著她似的。然後。半是不好意思,半是快活地低語::“哦,機器!哦,機器!”她把書舉到唇邊,連連吻了三次,連連低了三次頭,連續三次感到默許的狂喜。
儀式結束後,她把書翻到1367頁,這一頁上是氣動船從她住的南半球的地底下到她兒子住的北半球的地底下的飛行時間。
她想:“我沒有這時間呀。”
她使房子暗了下來,睡覺,醒來,使房子明亮,吃飯,與朋友交流思想,聽音樂,聽講座,再次使房子黑暗,再睡覺。機器聲在她的上面,她的下面,她的周圍,不斷地嗡嗡作響。她沒注意到這聲音,因為她一生下來耳朵里就伴隨著這“嗡嗡”聲。地球帶著她轉呀轉,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這“嗡嗡”聲始終瀰漫在寂靜的空間。她醒來了,使房間變得明亮起來。
“庫諾。”
“除非你來。否則我是不會同你講話了。”庫諾回答道。
“我們上次通話以後,你去過地球表面了嗎?”
他的人像淡了下去。
她又一次向書請教,想到自己沒有牙齒和頭髮,她變得非常緊張不安,躺回到椅子上,心別別亂跳。她立刻把椅子筆直地向牆推去,按下了一個她不太熟悉的按鈕。牆慢慢地裂開了,從開口處看出去,她看到了一條細長彎曲的通道,看不到盡頭。她該去看看她兒子嗎?這兒就是旅程的起點。
當然,她了解所有有關的交通系統,沒什麼神秘的。她可以叫一輛車,它就會同她一起飛下通道,直到電梯,電梯一直連接到氣動船的月台,這一系統用了好多年了,遠遠早於人們普遍使用機器之前。她自然也研究過略略早於她自己的文明——這文明把系統的機能給顛倒了,它不是使東西適應人,而是使人去適應東西。在過去那些可笑的日子裡,人們試圖去淨化空氣,而沒有想到只要換房間裡的空氣就行了!然而——她對這通道還是充滿了恐懼:自從生下最後一個孩子,她就再沒見過它了。它彎彎曲曲——不太像她記得的那樣,它很明亮——也不及講座上講的那麼明亮。根據她自己直接的體驗,凡許蒂不寒而慄,她縮回到房間裡,牆又合上了。
“庫諾,”她說,“我不能去看你,我不舒服。”
立刻就有一個巨大的設備從屋頂上降到她的身上,體溫表白動地塞進了她的口,聽診器也自動地按在了她的胸口。她無助地躺著,降溫器在她額頭按撫著——庫諾給她的醫生拍了電報。
所以,人類的感情仍然在機器里上下掙扎,尚未泯滅。
凡許蒂吞下了根據醫生指示而投進她嘴裡的藥。機器退回到了屋頂,接著傳來了庫諾問候她的聲音。
“好多了,”然後又煩躁地問,“為什麼你不能來呢?”
“因為我不能離開這地方。”
“為什麼?”
“因為什麼時候也許就會發生什麼重要的事情。”
“你去過地球表面了嗎?”
“還沒有。”
“那是什麼重大的事呢?”
“我是不會通過機器來告訴你的。”
她又回復了她自己的生活。
但她想起了庫諾小時候的事,她想到了他的出生,他怎樣被帶到公眾育兒園,她去他那兒的一次探望及他幾次回家的情況。這種探家到機器在地球的另一端給他分配了一間房子後就停止了。機器書上說:“父母親的職責到孩子一生下來就算完成了,第422,327,483頁。”說是這樣說,但對庫諾,她總感到有些特別——真的,她對她所有的孩子一直有些特殊的感情——說到底,如果庫諾實在想要她去的話,她得勇敢地踏上旅程,還有,“什麼重大的事也許會發生”是什麼意思呢?毫無疑問,這是年輕人的胡說八道,但她必須去。她又一次按下了那不熟悉的開關,牆又裂開了,那望不到頭的彎彎曲曲的通道又出現在她眼前。她站了起來,緊緊地抱著那本書,蹣跚地上了站台,要了一輛車。身後的房門關上了,去北半球的旅行開始了。
這當然是非常容易的。車開近了,她看見裡面有一把椅子,和她房間裡的一模一樣。她抬了抬手,車子就停下了,她踉踉蹌蹌地進了電梯。電梯裡還有另外一個乘客,這是幾個月來她與之面對面的第一個人。如今已很少有人出門了,多虧科學的進步,地球上到處都是驚人的相似。以前文明如此希冀的頻繁接觸已自行消亡了。如果北京和希伯來一樣,那為什麼還要去北京呢?而如果希伯來和北京一樣,那又何必回希伯來呢?至今人們已很少勞身了,有的只是勞心。
氣動船上的服務設施是前期遺留下來的。它被保留下來了,因為保存遠比停用及摧毀來得容易,但它現在已遠遠地超出了人口增長的需求。一艘艘的氣動船從天主教堂(我用的是古時候的名字)的紳士門裡駛出來,駛入擁擠的天空,然後進入南方碼頭——全是空的。運行系統調節得如此好,完全與天氣無關。晴也好,陰也好,天空就像一個巨大的萬花筒,在那上面,同樣的圖案階段性地重現。凡許蒂乘的那隻船有時傍晚出發,有時黎明出發,但當它經過蘭斯上空時,總是和往來於赫爾辛基和巴西的那條船相鄰而過。而每當它第三次穿越阿爾卑斯山時,都會看到巴勒莫船隊穿越它後面的軌道。無論白天也好,黑夜也好,颳風也好,潮汐也好,甚至連地震都不能阻擋人類了,人類已經有了海中怪獸萊拉森的盔甲。所有那些舊文學以及它對自然的讚美,對自然的恐懼,聽起來就像是嬰兒的喁語一樣,沒有真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