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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念頭突然很平靜地闖入我的腦海,怎麼也趕不走。我反覆考慮著這個念頭,對它進行初步的檢驗,感到它慢慢成形。暗暗地,我是既興奮又緊張,但我肯定它是正確的。我刮掉盤子裡最後的一點蛋糕屑和糖末末,低頭一看,我的兒子已經在他的那隻一次性塑料盤上畫了一張蠟筆畫:一個身形巨大的父親在和兒子踢足球,兩個人跑著,追逐著。
第二天一早,我在窄縫圖象底片上完成了數據還原。小心翼翼地將底片覆蓋在星系和曹景上,我成功地拍到了一連串照片,上面約略地顯示出與最亮的那條藍色射流平行的若干空間的圖象。對由此產生的微弱信號進行測光,可以推斷出射流密度的橫斷面。接著,用精密校準法推斷出射流區中央的厚度。
數據賢料比較散亂,干擾很厲害,但我確信我找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射流有一層模糊的光暈和一個亮核。它的核心寬不超過一百光年,是一條細細的被高度電離的氫氣團,像割草機將星系內薄紗般的塵粒切開。這條尺一般筆直剛硬的軌跡,以及它的稀薄和明亮的輪廓,一齊表現出一幅頗具誘惑力的畫面。某個高能物體以極快的速度划過每一條弧線,吞噬了軌跡中一些物質,同時在膨脹過程中,這個物體急劇升溫,發出燦爛的光芒,其釋放出的紫外線和X射線在它的周圍形成了巨大的氣團。接著,這种放射又使星系氣流也被電離,在物體背後留下一道光痕?就像人們野餐以後在空地上留下的一大堆垃圾一樣。
很明顯,這個快速運動的射流源最大的可能就是黑洞。當我將這幾道NGC1097射流纖細的輪廓與星系重合後,發現它們正好交錯在漩渦圖案的幾何中心上。
那天晚上,我從露天聚會回來,兒子已經在我的臂彎里睡著了。我和妻子邊談天邊脫衣服準備睡覺。我向她描述了兒子的教室,他在藝術上的成就,以及他的老師。妻子隨口說出來的卻是令人難過的消息。我一定是聽錯了長舌婦們的話,也有可能妻子在早餐桌上向我複述故事的時候,我正在思考別的什麼難題。原來,並不是老師的母親得了癌症,而是這位老師自己。我立即有一種沉重的負疚感。我都快記不起來那女人長什麼樣了,雖然見到她只是一個小時以前的事。我問道她幹嗎還上班呢?妻子用她那新英倫人特有的直覺向我解釋,那是因為上班總要好過成天盯著牆壁。每天的化療只占用了她一小塊時間。而且,不管如何,她需要錢。
窗外的夜色又干又硬,如燧石一般,而室內的氣氛則非常溫馨。我從鏡子裡看著妻子脫去印花布裙,身體向後仰著,雙乳纖細得如同兩彎新月,一節節的脊椎骨彎成一條安詳的曲線,緊緊貼著床鋪。我走到五斗櫥前,胡桃木的櫥面擦得很亮,嚴謹的長方形設計,收拾得一絲不苟。上面扔著些我一個小時盡家長義務帶回來的東西:一篇講述狨的字跡潦草的文章,兒子的繪畫作品選集,他的閱讀書單,在最上面是老師措辭溫和的評語。這一切集中在一起給我一種非常古怪的感覺。它們顯示出在歷時已久的一種愛心、抑或至少是欲望的驅使下;一個渺小的生命發生的傾斜。我的雙肩依然擔負著撫育我的孩子們的重任。我至今還能清楚地記得當我的兒子剛開始學走路時,他每走一步就試圖緊緊地抓住我的感覺。我的視線落到他的作文上面。我看得出來他怎樣與從句的概念作著鬥爭,痛苦地要將雜亂無章的想法變成一個觀點,以及怎樣按固定的規範寫出通順的句子。在文章的上面,他的老師用寬容的流暢的筆調作了些評點,帶著一種蒼白的華麗色彩,像是對即將枯竭的生命的抗拒。她那女學生一般的筆跡似乎告訴我,面對一教室喧鬧好動的孩子們,她必須強迫自己忘掉噬人的病痛,繼續走下去。不管其它任何事情,她只有繼續下去。
是什麼有這樣大的能量,可以讓黑洞擺脫深深的引力勢阱並將其從星系中心推出去呢?只有另一個黑洞。威廉·薩斯羅在幾年前就發現了這一動力學原理,在別的條件下,這種現象常常發生。讓一窩蜂似的黑洞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互相沿著軌道運行。不時地,它們改變方向,像撞球一樣互相碰撞著,互相靠近,使周圍的時空變形。如果在某一時刻有幾個這種擦邊球似的碰撞發生,某個黑洞就會完全從引力的桎梏中脫離出來。更複雜的碰撞可將成雙結對的黑洞朝反方向拋擲出去,同時保持其本來的運動衝量與角度:由此即產生了射流與反方向的射流。但是,為什麼NGC1097星系的射流有兩條是藍色的,而另兩條是紅色的呢?藍色也許是體積與能量最大的那些黑洞遺留下的發磷光的廢棄物發出來的;而根據動力學的有關理論,反方向的射流通常體積小些,光線微弱些,顯得更紅些。
我走進高高聳立的圖書館大樓,找出威廉·薩斯羅的論文開始讀起來。當許多黑洞像一窩嗡嗡飛舞的蜜蜂掉入引力勢阱時——部分是它們的自身行為——很多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一些結構緻密恪守自己的軌道運行的物體,會像一個天體那樣放射出來。
一旦這些緊緊纏繞的兄弟們從星系的牽引中脫離出來,它們會逐個地變得不穩定起來,就像星系中心的那些黑洞一樣。它們互相碰撞,放出多餘的同類。我皺起眉頭。這可以解釋那條長長的藍色射流產生的古怪的九十度轉彎。一個黑洞從旁邊刺入,幾個較小的、能量不大的黑洞就朝反方向推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