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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奇觀勝景,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我的心思,使我得以從一個月來始終鬱積在心頭的萬般愁思中暫時解脫出來。入夜,我安然就寢,一闔上眼,日間凝目注視的奇峰怪石,險山惡水,又朦朦朧朧、影影綽綽地浮現在眼前,伴送我酣然入夢。那潔白無瑕的雪峰,那華光閃閃的峰尖,那錯落有致的松林,那寸草不生的崎嶇峽谷,那翱翔於雲端的蒼鷹——一齊聚集在我身邊,囑我安心入眠。
翌日清晨一覺醒來,一切全無蹤影,都躲到哪兒去了?撫慰心靈的夢境已隨著睡意一塊兒消失了,心頭重又布滿了悽慘的愁雲。
大雨如注,濃霧遮住了群山的峰巔,所以此刻連那些威武有力的朋友的容顏也看不見了。然而,我要撥開那層迷霧的面紗,到白雲深處去搜尋他們的面影。暴雨狂風豈能把我難住?
我的坐騎又牽到客棧門前,我決心去攀登蒙坦弗特高峰。
我第一次見到蔚為壯觀、流動不息的冰川時,心頭產生了什麼樣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當時我的心中充滿了一種莊嚴肅穆的狂喜之情,心靈長上了羽翼,得以從灰暗朦朧的世界飛向歡樂和光明。說實在的,這種氣勢磅礴的自然奇景,總能令我肅然起敬,忘掉過去生活中的重重憂慮。
我決定不用嚮導陪同,只身前往,因為我很熟悉那兒的小徑,而且深知,要是有別人在場,就會破壞那壯麗景色的寂寥之美。
上山的斜坡險峻陡峭,不過,開鑿在山岩上的小路,若斷若續,曲折蜿蜒;順著它往上走,還是能夠登上山頭的懸崖峭壁的。
眼前是一片令人膽寒的荒涼景色。冬日雪崩的殘跡到處可見,斷樹殘枝狼藉遍黼些樹整個兒被毀掉了,也有一些被壓彎了,要麼就斜靠在突出的山岩之上,或是橫臥在其他樹上。再往上爬,那條小路就漸漸被縱橫交錯的雪溝所切斷,上面的山石不斷沿著雪溝滾落下來;其中有一種山石特別危險:哪怕是提高一點嗓門說話,也會引起空氣的震盪,足以使講話的人受到毀滅性的打擊。山上的松樹長得不高,也不茂盛,看過去卻是黑黝黝的一片,給景色增加了蕭殺的氣氛。
我朝腳下的峽谷看去,浩瀚的霧海從流經峽谷的河面升起,形成一股股濃密的雲圈,環繞著對面的群山;群山之巔則淹沒在千篇一律的茫茫雲海之中;而這時的雨水,正從黑壓壓的天空中傾瀉下來,周圍的景物就更在我腦海里留下了抑鬱的印象。
啊!人類何必要吹噓自己是超越野性的萬物之靈呢,這反而使人類成為更受外界制約的生物。要是我們的衝動僅限於飢餐、渴飲和滿足欲望,我們倒可能是更接近自由的了;而現在,哪怕是一陣風,哪怕是無意間脫口而出的片言隻語,或是這片言隻語所可能表達的意境,都能使我們動情不已。
我們休息,一場夢卻能破壞睡眠。
我們起身,一股恍惚的愁緒卻糟蹋了整個一天。
我們感受、想像或者推究,我們歡笑或者哭泣,
懷抱纏綿的憂愁,或者把心事撇在一邊,
一切全都一個樣,因為,無論是歡樂還是憂傷,
感情上的漣漪轉眼即逝,無法留挽。
人類的昨天,也許永遠不同於他的明天,
人生無常,空虛卻是一成不變。
我爬到山頂的時候,差不多已是正午時分。我在岩石上坐了片刻,俯視著下方那一片冰川。
一陣升騰的霧氣,籠罩了冰川和周圍的群山。一會兒,一陣微風吹散了滿天雲霧,我便從山頂來到冰河上面。冰河表面坎坷不平,像波濤洶湧的海面那樣高低起伏,而上面還布滿了一道道深陷的罅隙。
冰川差不多有三英里寬,我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穿越過去寺對面的山,是一整塊光禿禿的陡峭岩石。
從我站的地方望去,蒙坦弗特山正好矗立在對面,遠在三英里之外,蒙坦弗特山的上方,莊嚴巍峨的布蘭克峰凌空騰起。我站立在那塊山岩的凹陷處,久久凝望著這一片令人嘆為觀止的壯麗景色。那一片海洋,或者確切點說,那一片大冰河,在周圍的大山之間蜿蜒盤繞,而高山的峰巒,就從冰河凹陷處躍然而起,直插雲霄。冰凌覆蓋的群峰,一經陽光照耀,便在雲層中熠熠閃亮。
我的心以前滿含憂傷,而現在卻充滿著類似歡樂的情緒;我禁不住高聲呼喊:“飄忽的幽靈啊,如果你真的在飄忽徘徊,那就別守在你狹窄的墓穴之中,讓我有幸見上你一面,要不,就把我當作你的伴侶,帶著我遠離生活的歡樂吧。”
就在我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不遠的地方有個人影正以超過常人的速度,朝著我疾走而來。剛才我在冰層上行走時曾小心翼翼提防著那些罅隙裂口,他這會兒連走帶跳,全然不放在眼裡;等他走近前來,他那身材,似乎也顯得比人類高大。我頓時一陣心慌:視線模糊了,人也差點兒暈厥過去;幸好從山那兒吹來一陣寒風,我才立即清醒過來。
那人影(高大的身軀,看了真叫人討厭!)越走越近,我認出來了,就是我親手造出來的那個壞蛋。我又氣憤又害怕,人都發抖了。我橫下心,等他走到跟前時一定要猛撲上去,跟他拼個你死我活。
他走近了,臉上的神色極度痛苦,還摻雜著幾分輕蔑和怨恨,他那奇醜無比的容貌,在人類眼中實在算得上面目猙獰的了;但是,我幾乎沒去注意這一點;一上來,滿腔的憤怒和憎恨,憋得我連話也說不出來,最後,我還是把握住了自己,因為只有把我滿腔的憤慨和輕蔑之情化為鋒利的言詞,才能把他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