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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灰燼之塔》最早發表在1976年的《類似》奶上。在這一作品中,馬丁為他的上述主張提供了實證。就其基本結構而言,這篇科幻小說完全是傳統的:在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人類已移居外星球;漠不關心的地球人既感受不到外星世界的獨特的美,又領悟不了外星上一度存在過歷史更悠久的文明的可能性。小說的情節模式甚至更為傳統:它講述的是一個近似“三角戀愛”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那位男青年雖然已與女友分手,但仍期盼著重新贏回她的心。然而,所有這些僅僅是這篇小說的“外殼”而已;在這一“外殼”之內,馬丁所講述的完全是另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已知”和“未知”之間的差異的故事:它涉及到生活與小說之間的差別,實用性與美之間的差別,地球與外星之間的差別,以及現實與幻想之間的差別。馬丁在為《星辰與陰影之歌》作序時曾寫道:“也許,愛情與孤獨屬於我最喜愛的主題之列;但迄今為止,最令我難以釋懷的主題乃是現實對於浪漫情懷的侵蝕,這一主題一再出現在我的作品中。”
在這篇小說里,馬丁以其對語言的敏感、對種種細節和事件的獨到構思以及對意象、象徵和暗喻的出色運用成功地展現了上述那些差別。故事中那座奇異的、破敗的塔樓,那些閃閃發光的藍色的苔蘚,那些外星特有的“夢蛛”以及它們織下的奇妙的蛛網,無一不流瀉出比其自然表象更為豐富的意蘊。
《灰燼之塔》[美] 喬治·R·R·馬丁 著
我棲身的這座塔樓,是用一種小小的、菸灰色的磚石修建而成的。一塊塊磚石之間,抹的是一種閃閃發亮的黑色物質,·在我看來有點兒像黑曜岩;不過,這種玩意兒當然決不可能是黑曜岩。它坐落在枯瘦海①某個海灣的近旁,塔高二十英尺,塔身微微傾斜,距離森林邊緣僅有幾步之遙。
我是在大約四年前發現這座塔樓的。那時候,我剛帶著“松鼠”③離開傑米遜港③,開著我那輛銀色的“空中飛車’,④來到這個地方。這會兒,我那輛飛車正躺在門外又密又長的草叢當中,差不多報廢了。對這塔樓的結構,我至今仍幾乎一無所知;不過,我對它自有一些個人的見解。
【① 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某個海洋。在這篇小說中,作者設想未來的地球人已移居該外星球。】
【② 這是小說主人公“我”給自己心愛的貓眯取的別名。】
【③ 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地球移民建立的城市。】
【④ 這是作者設想的未來的地球移民使用的交通工具。】
比方說,我覺得這座塔樓肯定不是來自地球的人修建的。在這個星球上,它的歷史准比傑米遜港的歷史更長;我還覺得,在地球人來這兒之前,說不定它就已經存在了。那一塊塊磚石(它們是那麼的小,體積還不到普通磚石的四分之一)全都顯得那樣斑駁、蒼老,我的腳一踩上去,它們就會紛紛碎裂。塔內處處塵土飛揚;對於這些塵土的來源,我知道得很清楚:不止一次,我曾從塔頂的扶欄上撬下一塊已經鬆動的磚石握在手中,然後緩緩捏緊拳頭,直到它化作一攤閃亮的黑色粉末。每當咸澀的海風從東而至,這座塔樓就會揚起陣陣飛塵。
塔內的磚石情況要稍好一點兒,因為相對而言,它們所受的風雨侵蝕要少一些。但是,塔樓的情況仍然遠遠談不上令人稱心。那裡頭只有一個單間,既沒有窗戶,又滿是塵土和回音;光線只能從開在屋頂中央的一個圓形天窗外透進來。塔內的樓梯也是用那種同樣古老的磚石修建而成的;它直接倚牆而立,猶如螺紋一般一圈圈地盤旋而上,直至塔頂。爬這樣的螺旋梯,對於“松鼠”這樣身形小巧的貓咪來說可謂輕而易舉;然而對於人類而言,像這樣的梯級未免過於狹窄、侷促了。
可是,我依然樂於爬塔內的這道樓梯。每個夜晚,當我從蔭涼的森林中狩獵歸來、箭上凝滿“夢蛛”的血、背囊沉甸甸地塞滿了“夢蛛”①的毒囊的時候,我都會先放下弓,再洗洗手,然後登上塔頂,在那兒呆上幾個小時,直到黎明來臨。從塔頂望出去,在一衣帶水的海峽那頭,遠方的傑米遜港顯得那樣燈火輝煌,似乎已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座城市。那些四四方方的高樓,在夜色中全都籠罩著一種浪漫的異彩;那些嫣黃暗藍的華燈,仿佛正訴說著神秘的故事,抒寫著無聲的歌謠,並流瀉出絲絲孤獨感。與此同時,一艘艘宇航飛船正不時地划過璀璨的星空,或起,或降,就像一隻只我童年時在古老的地球上見到的不知疲倦的螢火蟲。
【① 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一種奇異的生物。】
“那兒有不少的故事,”有一次,少不更事的我曾經對考貝克這樣說過,“每盞燈後都匯集著一些人,而每個人都有一種屬於他的生活,一個屬於他的故事。可是,他們的生活並沒有觸及我們,因此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是些什麼樣的故事。”我想當時我還作了個手勢;我那會兒準是已有幾分醉意了。
考貝克對此咧嘴一笑,還搖了搖頭。他魁梧、黝黑而健壯,鬍子像一叢亂蓬蓬的金屬絲。每個月份,他都會開著他那輛表面凹凸不平的、黑色的空中飛車從城裡來到我這兒,帶給我一些生活用品,再把我收集的“夢蛛”毒液載回城裡。每次他來,我們倆都要爬上塔頂,一起喝得酩酊大醉。考貝克只是個卡車司機,至多也就算是個陳舊的廉價幻想的推銷者。但他覺得自己是一位哲人,一位以人類為對象的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