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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到這兒來的主意是不太高明,”我對塞麗娜耳語道,“不過你至少可以對這個人友好一點。我想這次也許能買到便宜貨。”
“有點兒希望,”她的語調帶有故意的粗俗,“即便是你也必定注意到他妻子穿的那件老式外衣了吧!他對陌生人是不會讓步的。”
“那人是他妻子?”
“這還用說,那就是他妻子。”
“就算是吧,”我說,略感吃驚。,“不管怎麼樣,對他客氣些。我可不想搞得不愉快。”
塞麗娜哼了幾聲,不過當哈根再出來時她還是淡漠地笑了笑,我也就略感放心了。真奇怪,一個人怎麼會愛上一個女人而同時又天天盼她掉到火車下面碾死呢。
哈根在矮牆上面鋪了一塊格子花呢地毯,我們坐了下來,略有幾分從都市來到鄉村的不自然感。在慢玻璃窗架後,遠處石板色的湖面上,一隻緩慢向南行駛的汽艇拖出了一條白線。強烈的山地空氣簡直是在向我們的肺中硬灌,給予我們超過需要的氧氣。
“附近有一些生產玻璃的農夫,”哈根開始說,“會對像你們這樣的陌生人進行兜售。比如說在阿傑爾的這個地區秋天是如何如何美,當然也可能是說春天或冬天。我並不這麼做——任何一個傻瓜都知道,一個地方要是夏天看起來不怎麼樣就永遠不會好。您說呢?”
我順從地點點頭。
“我希望您朝莫爾峰那邊好好看一看,先生貴姓——”
“加蘭德。”
“……加蘭德。如果您要買我的玻璃,這些就是,再沒有比它們此刻看上去更好的了。這些玻璃的狀態,好極了,沒有一塊少於十年的厚度——一扇四英尺的價格是二百英鎊。”
“二百英鎊!”塞麗娜驚呆了,“這和邦德街的風景窗商店一樣貴。”
哈根耐心地笑了笑,然後注視著我,看我是否對慢玻璃有足夠的知識來理解他的話。他的價格比我所預期的要高出許多——但十年的厚度!在比如“萬景”和“神奇玻璃”這樣的商店裡,人們看到的廉價玻璃通常是四分之一英寸厚的玻璃覆上一層大概只有十或十二個月厚度的慢玻璃飾面。
“你不明白,親愛的,”我說,已經下決心要買,“這種玻璃可以用十年,而且它的‘狀態,很好。”
“不也就是說它們僅僅是可以保存時間嗎?”
哈根再次朝她笑笑,明白對我已無需費口舌了,“僅僅,這是您說的!請原諒,加蘭德太太,您看來並不了解這一奇蹟,這一真正的道地的奇蹟,它體現了生產一塊‘狀態,良好的慢玻璃所需的精密工藝。我說這塊玻璃有十年的厚度,這意味著光線需要十年才能通過它。事實上,這些窗玻璃每塊都有十光年厚——是到達最近的恆星的距離的兩倍多——所以實際厚度只要有一百萬分之一英寸的誤差就會……”
他停了一會,平靜地坐下來,朝房子那邊看著。我轉過頭來,不再觀望湖景時,看見那個年輕女子又站在窗口了。哈根的眼神充滿了一種強烈的崇敬,這使我感到並不舒服,同時也使我確信塞麗娜剛才一定是弄錯了。在我的經驗里,丈夫絕不會這樣看著他們的妻子——至少,不會這樣看著他們自己的妻子。
女子的穿著耀艷奪目,她在窗口站了幾秒鐘,然後回到房中。突然間我獲得一種清晰但又莫名其妙的印象,她是個盲人。我感到,塞麗娜和我也許糊裡糊塗地撞人了一場與我們倆的矛盾同樣激烈的感情糾紛之中。
“很抱歉,”哈根繼續剛才的話,“我想羅斯是有事叫我。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加蘭德太太?十光年壓縮到四分之一英寸意味著……”
我不再去聽,部分原因是我已經有一種失落感,再說慢玻璃的故事我以前已聽過多次,卻始終未能搞清其中的原理。我的一個頗有科學素養的朋友曾經試圖開導我,讓我將一塊慢玻璃設想為一幅無須從雷射源中獲得連續光線便可重現視覺形象的全息圖,其中每一個普通光線的光子都通過一個螺旋狀管道,這個管道環繞在玻璃中每個俘獲原子的輻射半徑外側。對於我,這種莫測高深的定義不但使我如墮入五里雲霧中,而且讓我再次確信,像我這種缺乏科學細胞的頭腦與其去關心事情的“因”還不如去關心一下事情的“果”。
在普通人看來,最重要的效果在於光線通過一塊慢玻璃時要用很長時間。一塊新玻璃總是呈烏黑色,因為尚無任何光線透過,但是你可以將玻璃豎立在譬如一個林地湖泊的邊上,直到景致出現在玻璃上,這也許需要一年時間。如果此時將玻璃移放到一個風景寥寥的城市的公寓裡,這套公寓在這一年裡就仿佛是在俯視一個林地湖泊。在這一年中它不但栩栩如生而且美如畫景——湖水會在陽光下頻起漣漪,動物會不出聲地出來飲水,鳥兒會在天空飛翔,同時也有白晝黑夜和春夏秋冬的變化。直到一年後的某一天,儲存在原子內管道里的美景被用盡,熟悉的城市景象重新出現。
除了非同尋常的創新價值,慢玻璃的商業成功建立在這一事實上:擁有一個風景窗從精神上說相當於完全擁有了這塊土地。一個最原始的穴居人可以俯瞰著薄霧籠罩的園林——誰能說這些園林不是他的?一個真正擁有漂亮花園和種植園的人,不會為了證明自己的擁有權而整天趴在他的土地上,撫摸它,品味它。他從這塊土地所獲得的全部乃是光的圖象。而有了風景窗,那些圖象可被安放在煤礦里、潛水艇里和監獄的牢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