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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史特勞斯可稱得上是個天才,儘管我覺得他的知識面太窄了點。他接受的是傳統的、狹隘的專業教育,這即使對一個神經外科醫生來說也是不夠的。而那些對一個天才、甚至對一名神經外科醫生來說同樣必不可少的更廣泛的背景知識教育卻被極大地忽視了。
拉丁語、希臘語還有希伯來語是他能看懂的為數不多的幾門古代語言,這一事實讓我頗感震驚。同樣讓我震驚的是,在數學方面,他對比變分學初步更深奧的東西就一無所知了。當他告訴我這些有關他的事實時,我發現自己有些不高興,看上去他也像其他人一樣隱去部分有關他的真相,假裝無知來欺騙我。我發現他與自己承認的不相符,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是表里如一。
有我在的時候,耐繆爾大夫看上去就有些不舒服。好幾次我想與他搭話,他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隨後就轉身離開。
當史特勞斯大夫第一次告訴我,是我給了耐繆爾大夫自卑情緒時,我很是惱怒。我覺得他在諷刺我,我對那些嘲弄我的人有些過敏。
我真是難以想像,像耐繆爾這樣深受崇敬的心理實驗專家會對印度斯坦語和漢語不熟悉。想想現在他所從事的研究領域的工作是在印度和中國展開的,這簡直是荒唐!
我問史特勞斯大夫,如果耐繆爾連拉哈加馬蒂寫的東西都看不懂,他怎麼能夠去駁斥拉哈加馬蒂對他的研究方法及研究成果的攻擊呢?史特勞斯大夫那副奇怪的表情或許能使人明白其中一二。要麼他不想告訴耐繆爾印度人對他的評價,要麼就是連史特勞斯本人也一無所知——這讓我深感擔憂。我得小心,講話寫東西儘可能簡潔明了,以免被別人笑話。
5月18日
我有些惴惴然。昨晚我看到了齊妮安小姐,這是一周來的第一次。
我儘量避免討論概念性的東西,只講些很簡單的就像家常話一樣的東西。
可她茫然地盯著我,問我什麼叫數學方差與等差,什麼是多爾伯曼的第五協奏曲。
我正要加以解釋時,她笑了笑說沒那個必要。
我有些惱火,但我懷疑我與她交談時採用的層次有問題。不管我怎麼努力,就是沒法與她溝通,我得溫習一下伏羅斯泰德有關語義發展層次方面的知識。
我發現我已沒法與別人交流了。
得感謝上蒼,好在我還有書籍可看、音樂可聽、其他事情給我思考。
大部分時間我獨自一人待在費利恩太太租給我的房間裡,很少與別人講話。
5月20日
要不是遇上摔破菜盤子這碼事,我還沒注意到那家我每天就餐的街角飯店裡來了位年約十六的新洗碗男童。
碟子摔到地上,擊得粉碎,白色碎瓷片弄得滿桌底都是。男孩給嚇呆了,拿著空托盤,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口哨聲、尖叫聲、噓聲從顧客當中傳過來,(哦,他白賺了。……運氣不錯嘛!……他沒多久好工作……”諸如此類的話到處都是。如果在一家大眾餐館裡摔破了一隻杯子或碟子之類的,這些話好像就會不可避免毫不例外地接踵而來。)所有這些更加把他給弄糊塗了。
店主也走過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麼激動人心的事情。
那男孩嚇得像只做錯事的狗一樣蜷縮成一團,好像等著挨打,還不自覺地往上揚了揚手,像是要擋開打下來的手一樣。
“好哇,你這個蠢貨,”店主罵道,“還站在那兒幹什麼,還不趕快弄個掃把收拾一下場面。去拿掃把,掃把……你這個笨蛋!在廚房裡,把碎片全掃乾淨。”
那男孩看到他已被免除了懲罰,害怕的表情一掃而光,當他拿著掃把回來時已面帶笑容,嘴裡還哼著小調。
幾個特別愛饒舌的顧客嘮叨個沒完,拿那男孩的痛苦事開心。
“乖乖,這裡,還有那邊,看到沒有,你後面還有一塊碎片……”
“喂,過來再掃一遍……”
“他可真聰明啊!打破一隻碟子比洗只碟子要省事多了……”
他茫然的眼睛慢慢地掃過這群開心的旁觀者,看著他們的笑臉。最後,一個他顯然沒有理解的玩笑讓他咧開嘴憨笑。
看著他那麻木不仁的笑臉,我心底泛起一陣噁心。他有一雙像小孩一樣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眼神遊移不定但有一副急切地取悅別人的神情,他們之所以拿他開心,是因為他是個智力發育不健全的人。而我也曾嘲笑過他。
突然,我對自己及所有那些嘲笑他的人感到十分惱火。我跳了起來,大聲喊道,“閉嘴,由他去。這不是他的錯,他也沒法理解!對他自身的這種狀況他是無能為力的!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他畢竟還是個人!”
飯堂里頓時鴉雀無聲。
我責備自己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出盡了洋相。我儘量避免去看那男孩,付了帳,走出了那家飯莊。飯連碰都沒碰過。我替我們倆感到羞愧。
奇怪的是,誠實而有善意的人本不該捉弄生來就缺胳膊少腿的人的;然而這些人卻根本不把傷害生來就智力低下的人當一回事。想到不久前的我,也像這個男孩一樣,曾出盡洋相,我就火冒三丈。更可悲的是我幾乎把這段辛酸經歷忘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