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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歲時,我們全家搬到了鄉下的一所舊房子裡,爸爸在附近一所很小的初級專科學校里教書,而放棄了去哥倫比亞和芝加哥的機會,因為他知道那對於媽媽來說是不可能的。我們房子周圍有許多榆樹、橡樹,還有一棵高大的柳樹,枝葉憂傷地拂著屋頂。我們的池塘在初春和晚秋時節,會有幾隻鵝光顧,它們飛起來之前總要彼此拉開一段距離。(爸爸總會說:“你們可以假設這些鳥是猶太人,他們一到冬天就去邁阿密。”我和西蒙就想像他們躺在海灘上,向女招待要檸檬水,我們那會兒還沒聽說過冰凍果子酒呢。)
就算在鄉下,我們還經常會看到媽媽收拾行囊,告訴我們她要離開一段時間,只一個星期,只想離開家獨自安靜一下。有一次她去了阿迪龍達克斯的一處舊野營地,這個野營地是我一個姑媽的;另一次是去爸爸的一個朋友租給她的一間小屋,反正她總是獨自一人去_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爸爸說這是神經緊張的緣故,可我們不信,因為我們住的地方已經夠偏僻的了。西蒙和我覺得是媽媽不愛我們了,她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們她不要我們了。於是,我努力想表現得乖一些,媽媽休息的時候我會踮起腳尖走路,壓低聲音說話。西蒙的反應可要強烈得多了,他只能夠稍稍克制一下自己的感情,然後由於絕望地想引起媽媽的注意,他會在屋子裡狂沖,發出嚇人的尖叫,然後一頭撞在暖氣片上。有一次,他沖向起居室的一扇窗子,窗玻璃全都撞碎了,僥倖的是除了幾處割破和擦傷的地方,他沒受什麼傷。那次事件之後,爸爸在窗戶朝里的一面都裝上了鐵絲網,媽媽因為這件事震動很大,一連幾天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渾身上下疼痛不堪,然後又去我姑媽的那個野營地一呆就是三個星期。西蒙的腦袋一定很結實,他撞在暖氣片上,除了腫幾個包並有點兒頭疼之外,竟然沒什麼事,可媽媽卻常常因為頭疼而臥床不起。
(我拿起望遠鏡從塔上巡視森林,下面的湖泊看上去小得就像一個個小水坑似的。我把望遠鏡瞄準了泊在一個小島附近的一艘小船和船上的一對戀人,然後又調轉開去,不想去窺探他們的隱私,心裡卻在羨慕這對少男少女可以這樣自由自在地交流並分享他們之間的感情,不用害怕會有什麼可怕的後果,至少他們彼此分享感情的方式不會給像我這樣的人造成毀滅性的影響。天空陰雲密布,捲積雲彼此追逐著緩慢向前飄動,西面天空有一大片雷雨雲,我想今天不會再有人來爬這座山了。我希望永遠沒人來。昨天在我的觀察塔下野餐的那一家人就讓我夠受的了;一個小孩頭疼,另一個消化不良,結果害得我躺在小屋裡吃了一下午阿斯匹林,胃裡也十分難受。但願今天沒人來。)
直到法定上學年齡我們才被父母送進鎮上的一所公立學校。一輛黃色的舊校車每天會到家門口接我們去上學。上學的第一天我感到十分害怕,很高興我和西蒙是雙胞胎,可以一塊兒去。鎮上剛建的這所新學校是一座很小的四方形磚樓。一年級有十五人。高年級學生和我們在同一座樓里上課。我害怕他們,所以知道他們在二樓上課就特別高興。除了他們在外面上體育課,白天我們很少看見他們。每次我都坐在課桌前向外望著他們,每當有人被球砸了或是擦傷了,我的心都會瑟縮起來。(感謝上帝我只在學校里呆了三個月,從那以後爸爸獲准在家裡親自教我。這三個月充滿了太多的無休無止的痛:苦和情感上的混亂;現在回憶起這~切,我還是會渾身直冒冷汗,兩手不住地發抖。)
上學第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覺得枯燥無味。我和西蒙從記事起在家裡就學會了閱讀並做算術。上課時我一句話也不說,老師說什麼我就做什麼。西蒙卻是咄咄逼人,總要顯示自己什麼都知道。其他孩子對我和西蒙指指點點,一面吃吃發笑。我感覺到了一些,可沒太注意,我那時可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至少上學第一天不是。
課間時,孩子們吵吵嚷嚷,跑跑跳跳,有的在曲杆和梯子上爬上爬下,有的在單槓上蕩來蕩去,有的則在打籃球。我和兩個女孩子用粉筆在瀝青路面上畫格子,她們教我玩跳房子遊戲,我則儘量不去注意其他同學是否擦傷或碰傷了。
(我需要安寧,只有寧靜才能讓我遠離那些輕易就影響到我的苦痛。客觀地想一下,我發現我們的生活如此充滿著不安、痛苦、悲哀和仇恨,不僅隨處可見,並且人們總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愛和滿足則如一層薄紗,不足以使我免受生活的打擊和傷害。就算懷著最強烈的愛,人們還是能感覺到隱藏在深處的更為強大的恐懼、憎恨和嫉妒,這是多麼奇怪的事啊!)
到了第二個星期末,事情終於發生了。下了課,我又在玩跳房子。西蒙在去和其他男孩子玩之前,先來看看我們在玩什麼。五個大孩子走了過來,我想他們可能是三四年級的學生。他們開始了惡作劇。
“格一林一鮑姆,”他們喊道。我們轉過身來,我一隻腳站在跳房子的方格里穩住自己,西蒙則握緊了拳頭。
“格一林一鮑姆,埃斯特·格一林~鮑姆,西蒙·格一林~鮑姆。”他們故意把格林兩個音拉得特別長,鮑姆兩個字又念得特別響。“我爸說你們是猶太佬。”“他說你們是猶太雜種。”一個男孩怪叫著,“嗨,他們是猶太雜種。”男幾個男孩吃吃笑著,接著又唱了起來,“猶太雜種,猶太雜種,”其中一個把我一下子推出了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