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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一下,猶豫著,轉過了半個身子,但卻再次向前走去。那枯瘦的嚮導帶著他穿過幾條幽暗的過道,最後,她打開了一扇門。門一開,他就看到了樹葉和聽到了樹葉的沙沙作響的聲音,零碎的陽光在葉子中間閃耀著。
喬萬尼邁步向前,奮力掙脫一株將卷鬚盤繞在隱蔽入口上的灌木的糾纏,站到了自己窗下拉帕西尼醫生花園的開闊地里。
事情常常就是這樣,當不可能成為可能,當夢想凝聚起它縹緲的迷霧變成伸手可及的實體,在本該期待著欣喜若狂或心痛如絞的情況下,我們卻發現自己那麼平靜,幾乎冷漠地鎮定自若!命運就喜歡這樣作弄我們。激情自會選擇突然出現的時間,可在合適的事變召喚它出現的時候,它卻懶散地遲遲不至。現在喬萬尼正是如此。日復一日,他夢想與比阿特麗斯談話,夢想就在這花園裡和她面對面站在一起,她的秀麗像東方的陽光一樣照耀著他,而他想從她專注的凝視中,攫取他認為是自己生活中的謎團的秘密。只要一想到這種不可能實現的念頭,他的脈搏里就悸動著狂喜的血液。但是現在,他的心情卻奇怪而不合時宜地十分平靜。他環視著花園,看看比阿特麗斯或她父親是否在場,發現只有他一個人之後,他便開始以一種挑剔的眼光打量起那些植物來。
所有植物的樣子都令他不快;它們的繁茂絢麗看上去氣勢洶洶、衝動暴躁,甚至很不自然:如果一個獨自在森林中散步的漫遊者見到這裡隨便哪棵灌木,他都會驚駭於其長勢的狂亂,好像灌木叢中有張鬼怪的臉在瞪著他。有幾株還會使脆弱的直覺大吃一驚,因為它們人工的外表顯示出一幅大雜燴景象,幾乎可以說,是不同種類植物的雜交,表明這種東西已不再是上帝的造物,而是人類墮落的想像力的可怕產物,它們的絢麗只是邪惡拙劣的模仿。它們很可能是實驗的結果,有一兩次實驗成功地將單獨看來十分美好的植物,雜交成了新的品種,其可疑的不祥的特徵顯示出這個植物園與眾不同。最後,喬萬尼只從中認出了兩三種植物,那都是他熟知的一些有毒的植物。他正忙於沉思的時候,卻聽見絲綢衣服沙沙作響,回頭一看,正瞧見比阿特麗斯從雕飾大門下走出來。
喬萬尼還沒考慮過他該採取什麼行動,是該對闖進花園表示道歉呢,還是該假設如果不是拉帕西尼醫生或他女兒的意志,至少也是有了他們的默契,他才會在這裡的;然而比阿特麗斯的態度卻安了他的心,儘管對他是通過什麼途徑進到這花園裡來的還心存疑慮。她輕快地沿著小徑走來,在破碎的噴泉邊遇上了他。她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不過很快就被單純而友好的快樂表情代替子。
“您是花兒的鑑賞家,先生。”比阿特麗斯微笑著說,她暗指的是他從窗口拋給她的那束鮮花,“所以如果我父親搜集的奇花異草把您吸引來欣賞一番,那也毫不奇怪。如果他在這裡,他可以告訴您許多有關這些灌木的本質與習性的知識,那是非常有趣的。因為他一生都在作這種研究,這個花園就是他的世界。”
“還有您自己,女士。”喬萬尼說道,“如果傳聞真實可信,——您同樣對這些燦爛的花朵和濃郁的芳香所顯示的療效深有造詣。如果您能屈尊做我的老師,比起拉帕西尼先生親自教我,我會更聰明伶俐呢!”
“有這樣毫無根據的謠傳嗎?”比阿特麗斯問道,她悅耳的笑聲就像音樂一般,“人們是說我精通父親的植物科學嗎?真是天大的玩笑!不,雖然我是在這些花當中長大的,可我所知道的只有它們的色彩和芳香;有時候我想寧願連這一丁點的知識也不要。這裡有許多花一點也不漂亮,一看見它們我就討厭生氣。可是我懇求您,先生,別去相信有關我有科學知識的謠傳。除了您親眼所見,什麼也不要相信。”
“我必須相信所有親眼所見的事嗎?”喬萬尼問道,其語氣顯然表明話中有話。回想起以前的情景他就害怕。“不,女士。您對我要求太低了,請吩咐我,除了您自己所說的話,讓我什麼也不要相信吧!”
比阿特麗斯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面頰脹得通紅,然而她卻直直地看著喬萬尼的眼睛,以一種女王般的高貴回答了他不安和懷疑的凝視。
“那我就這樣吩咐您,先生。”她答道,“忘掉您有關我的任何奇思異想吧。儘管對外在的感覺而言是真實的,可它的本質卻可能是虛假的;但是從比阿特麗斯·拉帕西尼嘴裡說出的話,卻跟從心底里掏出來的一樣千真萬確b這些話您無須置疑。”
她整個的形象放射出一種熱情的光芒,就像真理之光一樣照亮了喬萬尼的意識;但是在她說話的時候,她周圍的空氣里有一種香氣,濃郁而芬芳,儘管它瞬息即逝,可是年輕人出於一種無法形容的猶豫卻不敢將它吸入肺中。那也許就是花的香氣。是否正是比阿特麗斯的呼吸才使她的話帶上一種奇異的絢麗色彩,就像在她的心靈中浸泡過一樣?喬萬尼感到一陣暈眩像陰影一樣襲來,又倏而遠去;他仿佛從那美麗姑娘的眼睛裡看見了她清澈透明的靈魂,於是他不再懷疑,也不再恐懼。
比阿特麗斯舉止里激情的色彩已經消退;她變得快活起來,似乎從與年輕人的交談中獲得了單純的愉悅,正像一座孤島上的少女同文明世界來的旅行者交談一樣。顯然她的生活經驗只局限於花園的範圍。她一會兒談論起像陽光和夏日的雲彩那樣簡單的事物,一會兒又問起城市,問起喬萬尼遙遠的老家,以及他的朋友、母親、姐妹——這些問題顯示出她是那樣地與世隔絕,對時尚潮流是那樣茫然無知,以致喬萬尼似乎是在回答一個嬰兒。她的心靈就像流淌在他面前的一條小溪,第一次瞥見陽光,並驚異於那些投入它胞懷中來的大地和天空的倒影。她也有來自於深深的源泉的思想,有像寶石一般燦爛的幻想,仿佛鑽石和紅寶石在噴泉的氣泡間射.出的奕奕光輝。年輕人的心中不時閃過一種驚嘆之感:這個激起了他那麼多想像的人,這個他設想了那麼多恐怖色彩的人,這個他明明白白地看見過顯示出可怕特徵的人,居然跟他肩並肩走在一起——他居然像哥哥一樣同比阿特麗斯說著話,居然發現她像少女一樣純真,像普通人一樣感情豐富。然而,這種想法只是短暫的,她具有的那種可怕的特徵,其效果是那樣實實在在,轉眼就再次顯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