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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威耳廷努斯:羅馬神話中掌管四季變化、庭園和果樹之神。】
喬萬尼正站在窗口,卻聽見一排枝葉後面傳來塞塞率率的聲音,他意識到有人正在花園裡工作。很快,那人的身影出現了,這並不是個普通的園工,而是一個身穿學者的黑袍、又高又瘦、皮膚灰黃‘滿面病容的人。他已年過半百,頭髮灰白,蓄著稀疏的灰色絡腮鬍須,臉上顯現出非凡的智慧和修養,但是這張臉絕不會流露多少內心的溫暖,即使在他年輕的時候也是如此。
這位科學家園丁在檢查他經過的每一株植物時那樣專心致志,他好像在透視著它們最深層的本質,觀察著它們創造的精髓,研究著為什麼這個葉片長成這副樣子,那片又長成那個樣子,為什麼這樣那樣的花各有不同的色彩和花香。然而,儘管他有著如此高深的智慧,他與這些植物之間的關係卻絲毫也談不上親密無間。相反,他儘量避免去直接接觸它們,或直接吸入它們的氣息。他是那樣小心翼翼,這給喬萬尼留下了很不快的印象;因為此人的舉止,就仿佛他是行走在毒蛇猛獸的邪惡勢力當中一樣,仿佛只要有片刻的機會,它們就會把可怕的災難降臨到他頭上。這種不安的氣氛給年輕人的想像力帶來一種異常的恐懼,這個人是在幹著園藝活,這是人類最單純最無害的勞作,就像尚未墮落的人類始祖的樂趣和勞動一樣。那麼,這座花園是否就是當代的伊甸園呢?這個對自己親手栽培的東西的危害如此了解的人,他便是亞當嗎?
這個疑心重重的園丁,在摘去枯死的葉片或者修剪長得過於茂盛的灌木的時候,用一雙厚厚的手套來保護他的雙手。這還不是他唯一的防護。當他在園中穿行,來到大理石噴泉邊那株垂著紫色寶石的綺麗的植物旁邊時,便用一種面罩捂住自己的口鼻,仿佛這所有的嬌艷美麗只不過是掩蓋著一種致命的惡毒。然而,他發現自己的工作仍然過於危險,便縮回身來取下面罩,大喊了一聲,而他的聲音卻是一個體內有疾的人那種虛弱無力的嗓音:
“比阿特麗斯!比阿特麗斯!”
“我在這兒,父親,您要做什麼?”從對面房子的窗口傳出一個圓潤而年輕的嗓音——這嗓音,就像熱帶的日落一樣絢麗,而且不知為什麼,使喬萬尼覺得那是一種深紫色或緋紅色的帶著異常甜美的香氣的東西。“您在花園裡嗎?”
“是的,比阿特麗斯,”那位園丁答道,“我要你來幫忙。”
很快,從飾有雕刻的大門下便出現了一個少女的身影,她就像最燦爛的花朵一樣綽約多姿,又像陽光一樣美麗,她的光彩是那樣瑰麗鮮艷,真可謂增之一分則太濃。她似乎有無窮的生命、健康和活力;可以說,這些東西都凝聚起來,壓縮起來,豐饒地緊緊圍繞在她身邊。然而,喬萬尼俯視著花園的時候,他的想像力準是走火入魔了,因為那個美麗的陌生人給他的印象,就好像她是另一朵花兒,是那些植物花朵的人類姐妹,像它們一樣嫵媚,比它們當中最美麗的還要嬌艷,然而仍舊要戴上手套才可以觸摸,要戴上面罩才可以靠近。當比阿特麗斯在園中小徑上走來的時候,可以看見她在玩弄著幾株植物,吸著它們的氣息,而她父親對它們卻唯恐避之不及。
“這兒來,比阿特麗斯,”她父親說道,”看看咱們的寶中之寶需要多少必不可少的照料。可是,像我這樣垮掉的身體,如果要離它這麼近,我的性命可能就得為此付出代價。所以,我恐怕這株植物只能交給你單獨照管了。”
“我樂意接受。”那年輕姑娘圓潤的嗓音又一次嚷道,她向那株絢麗的植物彎下腰去,張開雙臂仿佛要將它擁入懷中。“是的,我的姐妹,我的美人兒,照料你就是比阿特麗斯的工作,你要用你的吻和香甜的呼吸來報答她哦,那對她來講就是生命的呼吸。”
於是,她就為這株植物看來十分需要的照料而忙碌起來,舉止間充滿了她話語裡所明顯流露的溫存體貼。
喬萬尼在高高的窗口擦著眼睛,他幾乎懷疑這究竟是一姑娘在照料一株她寵愛的花兒呢,還是一對姐妹中的一個為另一個盡著愛的職責。
這個場景很快結束了,不管是拉帕西尼醫生完成了他的工作,還是他警覺的眼睛發現了那異鄉客的面孔,反正現在他拉起女兒的手臂離去了。
夜幕正在降臨,令人壓抑的氣息似乎從植物中飄散開來,悄沒聲地爬上敞開的窗戶。喬萬尼關上花格窗,在沙發椅上睡了,夢見了一朵艷麗的花兒和一個美麗的女郎。鮮花和少女是不同的,卻又是相同的,無論哪種形象都充滿-一種奇怪的危險。
不過,在晨光中卻有一種力量,它有助於糾正我們在日暮西山之時,在黑夜的陰影中,或是在那不怎麼健康的月光的籠罩下所作的任何胡思亂想乃至判斷上的失誤。喬萬尼醒來之後的第一個動作,便是一下子打開窗戶,往下凝視那座在他夢中充滿神秘色彩的花園。他吃了一驚,又有點羞愧地發現花園是那樣真切,那樣實實在在。最初的幾道陽光照進花園,給花朵和葉子上垂下的露珠鍍上了一層金黃色,使每一種奇花異草都顯得更為明艷的同時,把一切都帶回了日常經驗的範圍里來。年輕人很高興在這座不毛的城市中心,他卻有特權俯視這一塊可愛而繁茂的綠地。他想道,這將成為一種象徵性的語言,使他和大自然保持聯繫。誠然,那個病態的母慮重重的賈科莫·拉帕西尼醫生和他美貌的女兒現在都已看不見了,因此喬萬尼無法確定,他對這兩個人的奇怪印象究竟多少是源於他們自己的特徵,多少是出自他自己創造奇蹟的幻想;不過他傾向於對整件事抱一種非常理性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