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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傳來腳爪的啪嗒啪嗒聲。福勒聽著,露出慘澹的笑容。陶薩從廚房裡回來了,它到那兒去看他的廚師朋友。
陶薩叼著一根骨頭進入辦公室。它朝福勒搖搖尾巴,在辦公桌旁啪嗒一聲坐下來,嘴裡咬著骨頭。有那麼好長一陣子,它那雙粘乎乎的老眼睛一直望著他的主人,福勒伸下一隻手撫摸著它的一隻粗糙的耳朵。
“你還喜歡我吧,陶薩?”福勒問道。
陶薩用尾巴咚咚咚拍打著地板。
“我只喜歡你。”福勒說。
他直起身子,轉身對著辦公桌,伸出手去,拿起那份檔案二
貝爾特怎麼樣?安德魯斯正划算著,一旦賺夠了能維持一年的錢,就要回到火星技術學校去。奧爾森呢?奧爾森快到退休年齡了,老是在喋喋不休地告訴小伙子們他要怎樣定下心來種玫瑰。
福勒細心地把檔案放回桌上。
給人們判死刑,這是斯坦利小姐說的,瞧她說話的那副德性,蒼白的雙唇在羊皮紙般的面容上簡直一動也不動。派人出去送死,而他福勒卻舒舒服服坐在這兒安然無恙。
無疑整個穹隆站都在罵他,尤其是因為艾倫未能回來。當然,他們不會當著他的面罵娘。即便是他叫到辦公桌前並告訴他們下一次出去的那些人,也不會對他說這些話的。
可是,他從他們的眼神看見了這種非難。
他又拿起檔案。貝內特,安德魯斯,奧爾森。還有其他人,但是再看下去也白搭。
肯特·福勒知道,他不能再幹這種事,不能面對這些人,不能再打發人去送死。
他移身向前,打開內部通訊電話的肘節開關。
“喂,我是福勒先生。請斯坦利小姐接電話。”
他等著斯坦利小姐,聽著陶薩無心地咀嚼著骨頭。陶薩的牙齒正在敗壞。
“我是斯坦利小姐。”電話中傳來斯坦利小姐的聲音。
“斯坦利小姐,我想告訴你,還有兩個即將出去,請你做好準備。”
“難道你不擔心。”斯坦利小姐問,“你會把人都用光嗎?一次派一人出去,時間可以拉長一點,使你感到雙倍滿意。”
“其中一個是狗,不是人,”福勒說。
“一條狗!”
“是的,就是陶薩。”
他聽見一陣冷酷的咬牙切齒的聲音。“你自己的狗!這些年來他一直跟著你——”
“問題就在這裡,”福勒說。“假如我把陶薩丟下不管,他會不高興的。”
這可不是他從電視接受機上見到的木星。他預料中的木星可不相同,但也不像這個樣子。他本來以為會遇到地獄般的氨雨、臭氣和震耳欲聾的風暴呼嘯聲。他本來以為會見到盤旋紛飛的雲、霧和奇形怪狀轟鳴不息的閃電。
他沒想到傾盆大雨會變成輕飄飄的紫色霧靄,這霧靄如同浮光掠影飄過紅紫色的草地。他甚至沒有料到蜿蜒曲折的閃電竟會是劃破彩色天空的令人心醉神迷的閃光。
福勒等著陶薩,他彎彎身上的肌肉,發現肌肉光澤潤滑充滿力量,感到大為驚奇。這狗身體相當不錯,他心中有數,於是作作怪相,不由想起當他從電視屏幕上窺視跳跑人的時候他是多麼可憐他們哪。
因為,你很難想像一種有機體是靠氨和氫而不是靠水和氧活下去的,你很難相信這樣一種生命形體能夠體驗到人類所體驗的那種生命的強烈激動。你很難設想在外面置身木星濕漉漉的大漩流之中的那種生活,當然你不知道,在木星人眼裡,那壓根兒不是濕漉漉的大漩流。
風如同溫柔的手撫摸著他,他突然猛醒,想起照地球的標準來衡量,這種風是呼嘯的大風,是時速二百英里充滿致命氣體的怒號狂風。
沁人肺腑的香氣滲入他的體內。然而很難說是香氣,因為這不像他記憶中的那種嗅覺感覺。他覺得,仿佛他的整個身心浸透了熏衣草的香氣,然而不是熏衣草。這是某種東西,他知道,但他找不到一種言詞來表達,無疑是術語學上許多難解的名詞之中的第一個。他認識的言詞是他作為一個地球人的時候讓他表達思想符號用的,這種言詞在他作為一個木星人的時候就沒有用了。
穹隆站側面的鎖氣室打開了,陶薩跌跌撞撞跑了出來——至少他認為那一定是陶薩。
他想要叫那條狗,腦子裡拼湊著他想說的話。但他說不出來。沒有辦法說話。他沒有一種說話的器官。
有那麼一陣子,他心中茫然畏懼,頭腦發昏,這是一種盲目的畏懼,如同一陣陣小恐慌盤旋著掠過他的大腦。
木星人怎樣說話呢?怎樣——
突然間,他意識到陶薩,強烈意識到跟他從地球到過許多行星的那隻毛蓬蓬汪汪叫的動物的急切的友誼。似乎陶薩的變換體已經伸出手來,有一陣子還坐在他的大腦里。
從他感覺到的表示歡迎的汪汪叫聲中傳來了話語。
“嗨呀,好朋友。”
實際上不是話語,但比話語更美好。這是他大腦里的思想符號,是傳達出來而含有意義上的細微差別的思想符號,而話語從來不可能有意義上的這種細微區別。
“嗨呀,陶薩。”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