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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文不再找海灘,他跌跌撞撞走到幾年前大型履帶車留下的車轍里。一次武器試驗所釋放的熱量熔化了沙地,兩行陳舊的印跡在夜空下暴露無遺,在低洼地帶蜿蜒前伸,宛如古代蜥蜴的腳步。
特拉文太虛弱了,再也走不動,便坐在車轍之間。他開始用一隻手挖著楔形車轍,車轍通向一個吹積的沙丘,在那邊消失不見了。他希望楔形車轍能帶他出海。黎明前不久,他回到地下掩體裡。萬籟俱寂,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太陽高照。
堡壘群(Ⅰ)
像往常一樣,在這些令人睏倦的下午,沒有一絲離岸吹向海面的微風足以飄起塵土,特拉文坐在一個堡壘的陰影里,在迷宮中心某地方迷了路。他把背靠在粗糙的水泥牆面上,用無動於衷的目光望著四周的通道和他對面的一排門。每天下午他離開廢棄的地下秘密掩體裡的小密室,走到下面堡壘群里。前半個小時他限定自己不超越環形通道半步,不時掏出口袋裡生鏽的鑰匙試試其中的門——他在試驗場和簡易機場之間狹長沙地上雜亂的碎瓶堆里發現了這把鑰匙——接著,難免拖著大步來到堡壘群中心,突然跑動起來,在一條條走廊里跑進跑出,似乎想把躲在暗處不見身影的對手驚嚇出來。不一會兒他便徹底迷路了。不論他怎樣尋找環形通道,總是發現自己又轉回到堡壘群中央。
最終他只好死了心,坐在塵土中,看著陰影從堡壘底部擴展開來。由於某種原因,他總是安排在太陽位於中天的時候被困在堡壘群里——在恩尼衛特克島上,熬過熱核般的中午。
有個問題特別引起他的興趣:“什麼樣的人會居住在這個小型混凝土城市裡呢?”
人工合成的景致
“這個島嶼是一種思想狀態,”奧斯本是個生物學家,曾在舊式潛水艇修藏塢工作過,他後來對特拉文這麼說。特拉文到達這裡兩三周內便明白這句話的真實性。除了沙地和寥寥幾棵貧血的棕櫚樹,整個島嶼的景致都是人工合成的,是跟一個廣大的廢棄混凝土公路系統全面聯繫的人工製品。由於暫時禁止原子彈試驗,整個島嶼已被原子能委員會遺棄,武器、通道、高塔、堡壘到處都是,使人無法恢復島嶼的天然狀態。(特拉文意識到,讓這個島嶼保持原狀還有更強烈的潛意識動機:如果原始人類覺得有必要把外部世界的事件融入他們自己的靈魂,那麼二十世紀的人已經使這個過程逆轉了——按照法國笛卡爾的哲學標準來說,這個島嶼至少存在著,從某種意義上說很少有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不過除了幾個科學工作者,還沒有人願意到這片前試驗場來,碇泊於環礁湖的海軍巡邏艇在特拉文到達之前五年已經撤出了。實驗場滿目瘡痍的景象以及島嶼與冷戰時期的關聯——特拉文把冷戰稱為“第三次世界大戰前期”——都極其令人壓抑,儼然像個奧斯威辛集中營,陵園中包含著眾多未眠者的墳墓。隨著蘇美關係的緩和,歷史上充滿夢魘的這一章已令人欣慰地被遺忘了。
第三次世界大戰前期
“原子彈現實的和潛在的危害對無意識的人大為有利。對精神病患者的夢幻生活和想入非非所進行的極粗略的研究表明,摧毀世界的念頭仍然潛伏在無意識的人腦中。長崎被科學的魔力所毀,這是擺在人面前的悲劇,使人明白即便在安穩的睡夢中,夢境也常常變成焦慮的夢魘。”——格洛弗:《戰爭、虐待狂與和平主義》。
第三次世界大戰前期:在特拉文腦子裡,這一時期的最大特徵是道德和精神的逆轉,感覺到全部歷史,尤其是最近的未來(1945至1965這二十年)倒懸在第三次世界大戰顫巍巍的火山口上。即便是他妻子和六歲兒子死於交通事故,對他來說也只是將歷史和靈魂貶低到零值的龐大人工合成物的一個組成部分,每天早上都見到死屍的公路乃是通向全球末日大決戰的前沿大道。
第三海灘
經過一番危險的搜尋,特拉文找到一處礁脊的缺口,來到了岸上。他向夏洛特島一個澳大利亞採珠人租來的摩托艇因船殼被尖銳的珊瑚劃破沉入了淺水區。特拉文精疲力盡走過黑暗的沙丘,那裡隱約可以見到棕櫚樹之間地下掩體和混凝土塔樓陰沉沉的輪廓。
第二天上午陽光普照,他醒過來的時候躺在寬闊的混凝土海灘斜坡半道上。混凝土海灘環繞著一個盆地,外觀像空水庫或者轟炸演習的投彈坑,直徑大約二百英尺,是在環狀珊瑚礁中心所建的人工湖系統的一個組成部分。樹葉和塵土堵塞了廢棄的鐵花格,中心有一汪兩英尺深暖和的水,映出遠處一排棕櫚樹。
特拉文站起來,他顧影自憐。孑然一身,除了瘦弱的軀體穿著破舊的棉布衣裳,他一無所有。儘管如此,身處周圍的地形之中,即便是這一身破衣爛衫似乎也擁有一種獨特的生命力。島上空曠,見不到當地的任何一隻動物,加上個深入島嶼地面的巨型雕刻般的投彈坑,顯得更加死氣沉沉。湖泊之間有狹窄的地峽隔開,沿著環狀珊瑚礁的曲線延伸。兩側是公路、攝影塔和孤立的堡壘,一些地方有幾棵勉強在龜裂的水泥縫裡紮根的棕櫚樹投下婆娑陰影,這些建築物共同組成了島上連綿不斷的混凝土覆蓋層,像亞述和巴比倫的實用巨石建築一樣灰暗又令人畏懼(顯然投射到將來和從將來投射出來也一樣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