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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下耳機,擱到一旁。他點燃一支香菸,坐著用半睜半閉的眼睛凝視著海豚的水下芭蕾。稱之為水下芭蕾簡直是貶低它們的活動。它們在海水裡漂游著,那麼優美,那麼富有意義,這是任何人在空中和陸上都無法表演出來的。他再次想到他告訴過簡·威爾遜的話,海豚甚至在人類傷害或捕殺它們時,仍然不肯襲擊捕捉它們的人。他想起了剛證實不久的事實,海豚會來營救受傷或被敲昏的同伴,把它托出水面,免得它淹死——因為海豚的呼吸過程需要意識的控制,如果海豚失去知覺,它就無法呼吸了。
他想起它們的嬉耍,它們的慈愛和它們語言的寬廣和複雜的音域。在這些方面的任何一點上,普通人同它們比較都顯得相形見絀。在海豚的文化里,你看不到它們有戰爭、謀殺、仇恨和不友善的衝動。馬爾想,難怪它們和我們難以相互理解。在不同的環境裡,在不同的條件下,它們是我們人一直努力奮鬥的榜樣。我們有技術,有使用工具的能力,可是在許多方面,同海豚相比,我們比這種動物更不如。
誰來評判我們之間誰優誰劣呢?他一邊想一邊注視著它們在水中穿行的姿勢,因空腹喝下了三杯酒,他有些昏昏然,內心感到抑鬱。假如我是一隻海豚,可能會快活些。一瞬間,這念頭似乎深深地吸引著他。無邊無際的大海,無拘無束的自由,結束陸上人類文化一切複雜的結構。幾行詩句在他腦海里閃現。
“來吧,孩子們,”他獨自高聲朗誦起來,“讓我們離去!下來,離去吧!到下面去……!”
他看見那兩隻海豚暫時停止了在水中跳芭蕾,看見面前的麥克風正開著。它們的頭部轉向池子近端的水下麥克風。他記起了下面的詩句,高聲向海豚朗誦起來。
“……海灣里傳來兄弟們的呼喚,
強烈的風吹向海岸,
咸澀的海湖向海外奔涌;
白色野馬成群結隊多歡樂,
在浪花里咀嚼、沐浴、踴躍——”①
【① 該詩出自馬休茲·阿諾爾德1849年著的《被遺棄的美人魚》。】
他突然打住了,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俯看著海豚。有一陣子,它們僅僅漂浮在水面下,臉對著麥克風。隨後卡斯特轉過身浮到水面。它的前額連同呼吸口露出水面,然後它的頭穿了出來,仰望著馬爾。它呼吸口靈敏的唇部和肌肉發出的聲音嘎嘎作響,這是對馬爾講述的話語。
“來吧,馬爾!”它大聲喊道。“讓我們離去!下來,離去吧!到下面去!”
波洛克斯的頭在卡斯特旁邊露出了水面。馬爾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好一陣子。然後他猛然把目光轉到錄音機磁帶上。當他的聲音傳到池裡的時候,錄音帶上錄下了他那首韻律詩,接下去在不同的音軌上,錄音帶放出了海豚發出的平行韻律。在他朗誦的同時,它們一直在聽不見的音域內大體跟上了他的話語。
馬爾站起來,仍然目不轉睛地望著它們,心中大惑不解,一時感到震驚,遲疑著不知道如何用語言表述出來。他像一個茫然迷亂的人,走到水池的近端,那兒有三級台階通向淺水的地方。這裡的水只有三英尺深。
“來吧,馬爾!”卡斯特嘎嘎叫道,這時它們倆仍然漂浮在水中,頭部露出水面,面對著他。“讓我們離去!下來,離去吧!到下面去!”
馬爾一步一步下到水池裡,感到涼爽的水浸濕了他的褲腳管,慢慢地漫到腰際,這時他終於站到了池底。在他面前幾英尺的地方,兩隻海豚仍然漂浮在水裡,面對著他等待著。馬爾站立著,水在他腰帶上激起輕輕的漣漪。馬爾看著它們,等待著某種跡象,也就是它們要他做什麼的某種信號。
它們並沒有給他任何暗示,只是等待著。他應該自己向前行。他濺著水向深處走去,低下頭,屏住呼吸,在水中向前游去。
在視線模糊的正前方,他看見了水池細粒狀的混凝土池底。他慢慢漂游過去,升高一點點,突然兩隻海豚都向他圍攏過來——繞著他在水中漂動的身體,在他上面和四週遊來游去,同他輕輕擦肩而過,讓他成了它們水下舞蹈的一個舞伴。他聽見它們在水中發出一種吱吱嘎嘎的聲音,知道它們也許在用他聽不見的音域交談著。他無法知道它們在說什麼,他無法明白它們圍著他所做動作的意義,但他千真萬確感覺到它們正在試圖向他傳遞信息。
他開始感到需要呼吸一下子。他儘可能在水下多堅持一會兒,然後浮到水面。他露出水面大口呼吸著空氣,兩隻海豚的頭部突然在他身邊冒了出來,注視著他。他又潛入水裡。我是一隻海豚——他拼命告訴自己——我不是一個人,是一隻海豚,對我來說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
他潛遊了幾次,每次海豚在水中圍繞著他堅持有規律地遊動著,這使他更加確信他的探索方法是對的。他終於浮上水面,喘著氣。他想他不打算長久當一隻海豚。於是他掉頭,朝水池較淺一端的台階游回去,開始爬了上來。
“來吧,馬爾!——讓我們離去!”身後響起海豚的呼喚聲,他轉過身,看見卡斯特和波洛克斯的頭部露出水面,張開嘴,急切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