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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拘無柬的談話中,他們在花園中漫步著,在小徑上轉了許多彎之後,已來到那座毀壞的噴泉面前,旁邊長的就是那株繁茂的開滿燦爛花朵的灌木。它散發著一種香氣,喬萬尼發現這香氣就同比阿特麗斯的呼吸毫無二致,只不過無比強烈。當她的目光觸及它的時候,喬萬尼看見她把手捂在胸口,仿佛她的心突然痛苦地悸動起來。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小聲對灌木說,“我把你給忘了。”
“我記得,女士,”喬萬尼說道,“你曾經許諾要用這有生命的寶石中的一朵,報答我大膽地扔到您腳下的花束。現在,請允許我摘下一朵,作為這次談話的留念吧。”
他伸出手去,向灌木跨了一步;但是比阿特麗斯突然向前衝來,發出一聲像匕首一樣刺穿他心臟的尖叫。她抓住他的手,用她苗條的身體的全部力氣往回拉。喬萬尼覺得她的接觸在他神經里激起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不要碰它!”她尖叫道,聲音里充滿痛苦,“為了你的性命!它是致命的!”
然後,她捂住臉從他身邊逃開去,在雕飾的大門下消失了。喬萬尼的目光跟隨著她,卻看見在門口的陰影下站著憔悴、蒼白、智慧的拉帕西尼醫生,他一直在注視著這個場面,不知道有多長時間了。
喬萬尼剛剛獨自回到他的房間,比阿特麗斯的形象便回到他激動的回想中,同時,有一種魔力籠罩著他。這種魔力自瞥見她的第一眼起就在她身邊聚集起來,而現在她那充滿少女溫柔的氣質也同樣使他難以忘懷。她是一個普通的人;她的天性具有所有溫文爾雅的女性特點;她完全值得仰慕;她肯定能夠崇高地去愛,無畏地去愛。那些他一直認為是證明著她物質形體中某些可怕怪異的特徵,現在不是被忘卻了,就是被激情微妙的詭辯術轉化成了一頂金色的魅力王冠,使比阿特麗斯顯得越是奇異獨特,就越值得愛慕。原先看來醜陋的東西現在全成了美麗的;或者,如果不能完成這種變化,就偷偷溜走,藏身於未成形的思想之中,那是我們清醒的理智陽光照不到的陰暗地帶。
他就這樣過了一夜,直到曙光開始喚醒拉帕西尼醫生花園裡沉睡的花朵時他才睡去,而他的夢卻無疑又把他帶回了花園。
太陽適時地升了起來,陽光照到年輕人的眼皮,使他在一種痛楚的感覺中醒來。
完全清醒之後,他感到手上熱辣辣地刺痛——在右手上—一正是當他要去摘那寶石花的時候比阿特麗斯抓住的那隻手。手背上現在有一塊紫色的痕跡,就像四根小小的手指,手腕上似乎還有一個像是纖細的拇指的印跡。
哦,愛是多麼執著——即使是那種不在心靈中紮根而只在幻想里盛開的愛也是那麼狡猾,那麼執著——愛是多麼執著,永不動搖,直到註定要散作迷霧的那一刻!喬萬尼在手上包了一塊手帕,十分納悶究竟是什麼邪惡的東西刺傷了他。很快,他就在對比阿特麗斯的幻想中忘掉了痛楚。
第一次會面之後不可避免就有第二次,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命運。接著是第三次、第四次。
與比阿特麗斯在花園裡的會面已不再是喬萬尼每天生活中的一個事件,而是他幾乎整個的生存空間,因為餘下的時間裡就是對那個心醉神迷的時刻的期待與回憶。
拉帕西尼女兒的情況也並無二致。她守候著,只要年輕人一出現,就立刻飛到他身邊,她那種坦率信任的樣子,就仿佛他與她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而直到現在還保持著那種關係。
如果在某種罕見的情況下他未能按時赴約,她便站在窗下,她那圓潤甜美的嗓音飄上樓來,環繞在他身旁,並在他心裡激起陣陣迴響:“喬萬尼!喬萬尼!為什麼磨磨蹭蹭的?快下來吧!”
於是他就趕緊走到那長滿毒花的伊甸園中去。
然而,儘管他們已經親密無間,比阿特麗斯的舉止中卻還是有一種保留,她是那樣執拗刻板地維持著它,以致他很少想到去違犯。根據所有可見的跡象,他們是在相愛;他們眉目傳情,脈脈的眼波將那神聖的秘密從一顆心靈的深處傳到另一顆心靈的深處,仿佛它太聖潔了,不能隨便小聲說說而已;甚至,當他們的靈魂向前飛奔的時候,就像隱藏已久的火舌那樣,他們在激情進發中明明白白地用語言表達了愛意;然而,他們從來沒有接過吻,沒有握過手,連那愛情所要求並視為神聖的最輕微的擁抱也不曾有過。他從未碰到過她任何一卷閃光的頭髮;她的外衣——這就是他們中間清清楚楚的有形障礙——從來沒有在微風中拂到他身上。
只有一兩次,喬萬尼似乎禁不住要跨越這雷池,比阿特麗斯變得那樣悲傷、那樣嚴肅,而且表情是那樣拒人千里之外、連自己都要發抖,以致不需要說一句話就把他驅退了。
在這種時候,一種可怕的懷疑就令他吃驚地升起來,像個怪物似的從他內心的洞穴里爬出來,面對面瞪著他;他的愛就如晨霧般稀薄起來,唯有懷疑才是實實在在。
可是,當比阿特麗斯的臉在暫時的陰雲之後又明朗起來時,她便立刻不再是那個他曾經充滿恐懼地注視的神秘而可疑的生靈,現在她又成了美麗純潔的姑娘,他的靈魂對她的信任無疑超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