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頁
我從噩夢中驚醒,額上冷汗淋淋,牙齒格格打戰,四肢不住抽搐。這時,黃澄澄的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枉房間裡,借著朦朧的月光,我又看到了那個壞蛋——我親手造出的那頭可憐的怪物。
他撩起床簾,眼睛——如果可以用這個名稱的話——直勾勾地瞪著我,嘴巴張開著,喃喃地發出一串含混不清的聲音,同時還嘻嘻一笑,面頰上露出一道道皺紋。他大概是說了些什麼,但我聽不清楚;他還伸出只手來,似乎想攔住我,但是我身子一閃,往樓下衝去。
這一夜餘下的時間,我就一直待在寓所的院子裡,心亂如麻,不停地來回走動;同時還豎起耳朵,留神四下的動靜,聽到一點兒什麼聲響,都要嚇一跳,以為那具行屍走肉又追了來——正是我這個可憐蟲讓那具殭屍活轉人世的。
哦,那副猙獰面目,沒有一個活人看了能受得了的。哪怕是木乃伊還過魂來,也不見得會比那個醜八怪更怕人。完工之前,我就仔細端詳過他:那時已經夠難看的了,而現在那些肌肉和關節一旦活動了起來,那尤物的丑模樣,恐怕連但丁也沒本事想像的吧。
我就這麼可憐巴巴地度過了那一夜。有時脈搏跳得極快,幾乎連血管的搏動也摸不出;有時,由於睏倦,再加上極度的虛弱,我差不多要頹然癱倒在地上。恐懼和失望的辛酸,交集心頭。長久以來,這一夢寐以求的願望,一直是我精神的食糧和心靈的慰藉,現在卻成了折磨我的痛苦之源。苦樂的變化是如此之快,夢幻的破滅又是如此徹底!
總算挨到了天亮。這是個風雨晦暗的早晨。晨曦勾勒出因戈爾市教堂的輪廓,我睜大因失眠而發疼的雙眼,依稀辨認出教堂的白色尖塔,塔樓上的大鐘正指著六點。守門人打開院子的大門,昨天夜裡這院子成了我的避難所。
我走上街道,匆匆而行,仿佛是想躲過那具怪物;我提心弔膽,生怕他又會從哪個街角處突然冒出來。天色陰沉沉的,叫人心裡發慌;傾盆大雨瓢潑而下,我渾身全淋濕了,但是我不敢回寓所去,似乎有一股力量推著我匆匆向前。
我就這樣走了一程又一程,想借肉體上的運動來減輕壓在我心頭的重荷。我穿街走巷,茫然無緒,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在幹些什麼。我的心因恐懼而怦怦亂跳,我繼續跌跌撞撞地匆忙趕路,不敢向四周看上一眼——
像個荒涼大路上的行人,
心懷恐懼,步履匆匆,
他回首一瞥,又急急前行,
從此再不敢停步轉身。
因為他知道背後有惡煞凶神,
緊緊窮追,一步也不放鬆。①
我茫然地急步向前,最後來到一家小客棧對面,那兒通常停放著來自各地的驛車和馬車。我收住腳步,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了什麼。
我在那兒停留了幾分鐘,兩眼緊盯著一輛從路那頭緩緩駛來的公共馬車。等馬車駛近時,我發現是輛從瑞士來的驛車:它就在我站著的地方停了下來,車門一打開,出現在我眼前的竟是亨利·克勒伐爾。一看到我,克勒伐爾立即跳下驛車。
“我親愛的弗蘭肯斯坦,”他大聲嚷著,“見到你我多高興!在這兒一下馬車就遇到你,真走運啊!”
看到克勒伐爾,我的那股高興勁兒就別提了;他的來到,使我想起父親,想起伊莉莎白,勾起我對老家生活場景的親切回憶。我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恐懼和不幸拋到了九霄雲外。我內心頓時平靜下來,充滿了恬靜的歡樂,這樣的感覺,多少個月來,還只是第一回。
我極其真誠而又親切地對我的朋友表示歡迎,一起朝大學信步走去。一路上,克勒伐爾談到我們朋友的一些情況,談到他自己的好運氣。他父親終於同意他上因戈爾市來。
“你也許不難明白,”他說道,“要說服我那位父親,讓他相信簿記這門了不起的藝術,畢竟容納不了所有必要的知識,這可真難如登天;事實上,我相信直到最後,我也沒能說服他,因為不管我怎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哀求,他總是像《威克菲牧師傳》②中的荷蘭教員那樣回答一句:‘不懂希臘文,我照樣一年可掙一萬個弗羅林;不懂希臘文,我的胃口照樣好得很呢。’但是,他的愛子之心最終還是克服了對學問的厭惡,允許我泛舟於學海之上了。”
【① 見柯勒律治的長詩《老水手》。——原注。】
【② 18世紀英國小說家哥爾斯密所寫的一本小說。】
“見到你,真有說不出的高興,現在請告訴我,我父親,弟弟,還有伊莉莎白他們情況怎麼樣?”
“他們都很好,過得挺快活,只是你不常寫家信,使他們有點不安。啊,對了,我還真得替他們說你幾句話呢——不過,親愛的弗蘭肯斯坦,”他頓了一下,盯著我的臉端詳了一番,接著說,“我剛才沒注意到你的氣色這麼難看,人精瘦精瘦,臉色又這麼蒼白,你好像一連熬了好幾個通宵似的。”
“給你說著了。近來我一直緊張地忙著干一件事,沒法讓自己充分休息,這你一眼就看出來了。不過我希望,打心底里希望,這些雜差現在了結了,我總算自由了。”
我渾身像篩糠似地顫抖不已。想到昨夜的那一幕幕情景,我就受不了,更不用說讓我親口提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