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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2)
昔日死去的手
諾曼大踏步走出電梯門,準備發泄一下火氣;他難得發火,每次發火都是有意的,他的任何一個手下人員在他的淫威下都畏畏縮縮感到無地自容。他還來不及看清謝爾曼尼塞地下室的內部景象,他的腳趾就踢到地板上的一樣什麼東西。
他朝那東西瞥了一眼。
是一隻從腕關節斷開的手。
“喏,我的外祖父是個獨臂的人,”尤爾德·豪斯說。
六歲的時候,諾曼抬頭望著他的曾祖父,眼睛睜得滾圓,無法理解老人給他講的一切,但是他明白這一切很重要,就像不可以把床尿濕、不可以跟柯蒂斯·史密斯家的同齡男孩過分親近,只能跟白人孩子親近一樣重要。
“我的外祖父不像你當今見到的人那麼整潔乾淨,”尤爾德·豪斯說。“他沒有做過截肢手術。不是在醫院裡動手術的。要知道,他生來就是奴隸……
“喏,他是個左撇子。事情是這樣的,他——他對著他的主人舉起了復仇的拳頭,打得他從頭到腳陣陣痙攣。主人叫來五六個干農活的黑人,把他捆在四十英畝地里的一棵枯樹上,隨手拿起一把鋸子……
“就把它鋸掉了。大約這個部位。”他伸出像菸斗管一樣骨瘦如柴的手臂,指了指胳膊肘下面三英寸的地方。
“他任人宰割,毫無辦法。他生來就是奴隸嘛。”
這一回諾曼沉默寡言,非常冷靜,他望著地下室。他看見斷手的人躺在地板上一邊扭動一邊呻吟著,在極度痛苦的迷惘中抓著手腕,盡力壓住滲血的血管。他見到被砸碎的書桌被驚恐萬狀、方寸大亂的職員們踩得嘎扎嘎扎作響。他見到面無血色的白人姑娘眼睛裡射出光芒,拼命喘息著,手握血淋淋的斧頭,避開攻擊她的人。
他還見到上面樓廳里有一百多個白痴。
他撇開地板中央發生的事,向地下室牆上一塊門板走去。他迅速扭了兩個插栓,門板移開了,露出裡邊沉甸甸的絕緣管道網絡,管道像特大號假髮卷密密麻麻的尾巴一樣纏繞在一起。
他拽開一個扇形閥門,用手的側面使勁敲一下,將閥門與管套聯接起來,動作敏捷,管道的寒氣沒有侵入他的肌膚;他把一條軟管夾在胳肢窩裡,這樣他可以靠在它上面,在他身後拖著走。軟管有足夠多餘的長度,便於他使用。
他盯著那姑娘,向她走去。
神的女兒。可能叫做多加,或者塔比莎,或者瑪莎。居然想到殺人,想到砸碎東西。典型的基督徒反應。
你們殺害了你們的先知。我們的先知壽終正寢,充滿榮耀。你們會再次殺害你們的先知,為此歡呼雀躍。假如我們的先知回來的話,我可以像朋友一樣跟他交談。
離她六英尺,軟管像蟒蛇的鱗片刮擦著滑過地板,他停下腳步。姑娘拿不準這個皮膚黝黑、目光冷酷的男人到底想幹啥,她猶豫著,舉起斧頭做好朝他砍去的姿勢,然後轉念一想:這肯定是個圈套,意在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狂熱地環顧四周,以防有人準備從背後攻擊她。但是職員們已經認出了諾曼手裡拿的是什麼傢伙,正在悄悄地溜走。
“他任人宰割,毫無辦法……”
他拼盡全力打開管道末端的閥門,拿著它數到三。
只聽到一陣嘶嘶聲,雪落了下來,什麼東西把雪白的冰塗抹在斧頭上,塗抹在拿著斧頭的手上和手上方的胳膊上。在漫長的一瞬間,沒出什麼事。
接著斧頭的重量把姑娘的手從胳膊上扯斷了。
“液態氦,”諾曼簡短地說了一句,讓旁觀的人知道一點利害,隨後哐當一聲把管道扔到地板上。“把你的手指浸在裡面,它就會像乾柴棍一樣啪一聲斷開。別嘗試,這是我的忠告。別聽信有關特麗薩的傳聞。”
他不看那姑娘,她已經倒在地上——昏倒了,也可能休克而死去了——他只看了看那隻像霜團一樣依然緊握斧頭柄的手。除了對自己敏捷的思路感到自豪之外,他本來應該有某種反應的。他沒有反應。他的思想,他的心,似乎像地板上無意義的物體一樣冷若冰霜。
他轉過身,又向電梯走去,內心真切地感受到一種可怕的失望。
津克湊近斯塔爾。
“嗨——嗨!”他說。“你認為這地方值得一來嗎?咱今晚去打撈一蒲式耳鯨骸吧,離開海洋底部。這使我堅定地進入適當的軌道上!”
“不,”斯塔爾說,眼睛盯著門,那個馬屁精已經穿過門消失不見了。“這個鎮子沒意思。我不喜歡他們這兒保留的壓製作風。”
續(3)
發生內訌
環境像個爆炸成型的壓榨機的巨型陰極板壓制著康納德.霍根的人格,如同捏緊一團油灰的手在指縫裡會留下脊狀突起,亦即表皮樣式的印跡。他感到自己的個性從身上噴入黑暗之中,消溶並帶走了他的想像力和依照決定行事的能力,使他淪為聽憑外部事件擺布的反應性行屍走肉。
一些社會學理論家認為,都市人現在處在一個不穩定的均衡點上;都市人理智的駝峰已經脆弱得不堪再負一根稻草。理論家說,四處亂竄的豬在俯瞰大海的山頂上拱土哼叫,人們已經意識到這種危險,因此,當有機會可以選擇其它方式行事時,他們不會冒冒失失進一步擠進早已人滿為患的都市裡。在一些國家,比如在印度,沒有選擇的餘地;在都市社會裡,飢餓來勢較慢,因為都市人比較靠近糧食銷售點,僅僅因飢餓引起的嗜睡症就把摩擦衝突和暴力事件降低到偶發水準。但是,如果除了患有那種應激性先兆的人帶上一包安定片之外再也沒有任何預兆,那麼營養狀況較好的美國和歐洲人口可能落入危險境地。唐納德能夠闡述的最後這個富有邏輯的看法表明了,覺察到這種危險是一碼事,注視著危險被證明為現實則完全是另一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