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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艇沿著運河前進,爸爸眼裡流露出奇怪的神色。蒂莫西無法捉摸那是什麼神情。他雙目炯炯有神,也許是一種寬慰。臉上深深的皺紋含著笑,而不顯憂慮或悲哀。
就這樣,正在冷卻的火箭離他們越來越遠。他們繞了個彎,火箭不見了。
“我們要走多遠?”羅伯特用手濺著河水。他的手就像小螃蟹在紫色的水裡跳躍。
爸爸舒了一口氣。“一百萬年。”
“哇!”羅伯特說。
“看,孩子們,”媽媽抬起柔嫩細長的胳膊指著說,“那兒有一座死城。”
他們熱切好奇地張望著,死城座落在他們面前,孤伶伶,死氣沉沉地展現在火星氣象員在火星上創造的夏季炎熱而沉靜的氣氛中。
爸爸看到城市死氣沉沉,似乎很高興。
城市分布於沙丘上沉睡著的粉紅色岩石上,一些坍倒的柱子,一座孤伶伶的神殿,此外就是連綿的沙丘,方圓幾英里之內別無他物。運河兩側是白色沙漠,運河以遠是藍色沙漠。
就在這時,一隻鳥飛起。就像一塊石頭投向藍色池塘,擊到水面,落入深處,消失了。
爸爸看到鳥,一時驚呆了:“我還以為那是火箭呢。”
蒂莫西望著湛藍如海的天空,想找到地球,看看戰爭、毀滅了的城市和自他出生以來一直在互相殺戮的人。但他什麼也沒看到。戰爭既遙遠又與己無關,而且毫無意義,就像兩隻蒼蠅在巍峨寂靜的大教堂拱門上格鬥至死。
威廉·托馬斯抹了抹前額,覺察到兒子的手觸及他的胳膊,像幼小的南歐塔蘭圖拉毒蛛,令人毛骨悚然。他笑眯眯望著兒子:“你覺得怎麼樣,蒂米?”
“很好,爸爸。”
蒂莫西還沒有完全捉摸到他身邊這個大人在開動什麼腦筋。此人有巨大的鷹鉤鼻,皮膚黝黑、脫皮二炯炯有神的藍眼睛就像你在地球老家夏季放學以後玩的瑪瑙彈子,又長又壯的柱形雙腿套在寬鬆的馬褲里。
“你這麼專注在看什麼,爸爸?”
“我在尋找地球的邏輯、常識、好政府、和平和責任。”
“所有這些都在那上面嗎?”
“不,我沒找到。這一切在那邊再也不存在了。也許再也不會在那邊存在了。看來是我們愚弄了自己,還以為這一切曾經存在於地球上呢。”
“嗬?”
“瞧那條魚,”爸爸指著說。
三個男孩子伸出小脖子爭著要看,汽艇搖晃起來,於是他們發出叫嚷聲。他們哇哇叫了一陣子。一條銀環狀的魚從他們身邊浮過,在水裡波動起伏著,剎那間像彩虹一樣圈起來,圍住粒狀食物,把它們吸收掉。
爸爸望著魚兒。他的話音深沉又平靜。
“就跟戰爭一模一樣。戰爭向前遊動,看見食物,包圍起來。過一陣子——地球消失了。”
“威廉,”媽媽說。
“抱歉,”爸爸打住了話題。
他們坐著不動,感到運河水流滔滔,涼爽、湍急、清澈。萬籟俱寂,只有馬達發出嗡嗡聲,水波蕩漾,太陽照得空氣膨脹起來。
“咱什麼時候去見火星人?”麥可叫道。
“快了,我想,”爸爸說,“或許就在今晚。”
“哦,可是現在火星上的種族已經滅絕了呀,”媽媽說。
“不,沒有滅絕。我會讓你們看幾個火星人的,沒問題,”爸爸隨口說道。
蒂莫西一聽,皺起眉頭,但是一聲不吭。
眼下什麼事都不對勁。什麼度假啦,’釣魚啦,還有父母之間的神色,都莫名其妙。
另外兩個男孩已經忙著用手放到前額,從手下凝望著運河七英尺高的岩岸,尋找火星人。
“他們是啥模樣?”麥可問道。
“你見到就曉得了。”爸爸似乎笑了一聲,蒂莫西看出他臉頰上脈搏有節奏地跳動著。
媽媽身材苗條,膚色柔嫩,金絲頭髮編成辮手,盤在頭上形成冕狀頭飾,眼睛就像在陰影下流動的運河清涼的深水一樣,差不多是紫色的,中央配著琥珀的色彩,你可以見到她的思想像魚一樣在眼中遊動——這些魚有明亮的,有陰暗的,有快捷的,有緩慢自如的。有時,比如說當她舉目朝地球的方向望去的時候,你只能看到她眼睛的顏色,別的什麼也沒有。她坐在船頭,一手擱在船幫,另一手放在穿著深藍色馬褲的大腿上,她的襯衣領子像一朵花敞開著,中間是曬黑的細嫩脖頸。
媽媽一直望著前方,想看看前面境況如何,她看不太清楚,於是回頭注視著丈夫,透過他沉思的眼神,她看見了前面的境況;既然丈夫眼神專注,心神也集中,流露出堅定的神色,她臉上的表情也放鬆了;仿佛從丈夫那兒得到安慰,於是回過頭,突然領悟到應該尋覓什麼。
蒂莫西也張望著。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條筆直的運河,紫羅蘭色的河水流淌著穿過寬闊的淺谷,兩邊是受侵蝕的低矮山丘。河水流淌著,消失在天際。運河綿延千里,穿過幾座城市,這些城市就像乾燥顱骨里的甲殼蟲,倘若你搖動一下,.它們便會咔嗒咔嗒作響。一二百座城市正在做著炎熱夏日的夢和涼爽夏季之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