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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犯傻了,”他對我說,由於酒精的作用,他的臉呈暗紅色。“你啥也沒錯過。你該明白,生活儘是些陳腐的故事。要換了真正的故事,就該有些個情節了。它們會開個頭,然後往前發展,一到了結局也就了結了,除非是那種連續性的玩意兒。但人生可不是那麼回事,人生就是一個勁兒地往前、往前、往前,總也沒個結束的時候。”
“人皆有死,”我說道,“我覺得那就是一種結束。”
考貝克重重哼了一聲,“那倒是;但你啥時候見過有個人是在正好該死去的時候完蛋的?算了吧,人生的事兒沒那麼簡單。有些傢伙還沒趕上享受生活的樂趣就玩完了;有些傢伙是在活得還挺得意的那陣子蹬腿兒的。也有些人,雖然一切都已經泡了湯,卻還活在這個世上。”
自那以後,每當我一個人呆在塔頂、腿上伏著溫熱的“松鼠”,一旁還擱著一杯酒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考貝克的那些話,以及他說話時那種沉重的語調,他那嘶啞的、卻溫柔得奇怪的嗓音。他,考貝克,並不是個聰敏的人;但我覺得那個晚上他倒是道出了幾分真理,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他那種消沉的、現實主義的態度,正是能夠消解種種奇思異想的唯一藥劑。
然而,我畢竟不是考貝克,我也不可能變成他那樣的人。儘管我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我還是不能照他說的那樣去生活。
一個炎熱的下午,我脫了上衣,身上只穿一條毛邊短褲,腰間掛著箭筒,在塔外練習射箭。薄暮將至,我得為今晚的森林夜狩作些放鬆練習——那個時候,我也像那些“夢蛛”一樣,是夜晚工作、白天休息的。光腳踩在草上的感覺十分舒服;那張銀木彎弓也顯得格外稱手;我射得非常順利。
忽然,我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異聲。我扭過頭,向海灘那邊望去,發現一輛暗藍色的空中飛車正匆匆掠過東邊的天空。準是傑利,我敢肯定。我是從那輛飛車發出的聲音上判斷出是他的。打我們倆認識起,他那輛空中飛車就一直在喧鬧不休。
我扭轉身,背對著他們,動作平穩地從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一箭,就射中了靶心。
傑利把車停在了塔基邊的草叢裡,離我那輛車只有幾步路的距離。克莉絲托也在車裡,苗條,莊重;午後的陽光在她金色的長髮上閃爍。他和她鑽出車門,開始向我走來。
“別站在箭靶附近,”我一面對他倆說,一面搭上另一支箭,然後拉緊了弓弦,“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說話間,那支箭已射中箭靶,“嘣”地一聲振動不止,打斷了我的問話。
他倆繞到了一旁,“有一次你說起過,在飛行時發現了這個地方,”傑利說道,“我倆找遍了傑米遜港都不見你的影子。我琢磨或許能在這兒找到你。”他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手背在身後,模樣一點兒也沒變:大塊頭,黑頭髮,紅光滿面。克莉絲①站在他身邊,一隻手輕挽著他的手臂。
【① “克莉絲”是“克莉絲托”的暱稱。】
我垂下弓,轉身面對著他們:“原來如此。好吧,你們找到了我。可為什麼呢?”
“我為你而擔心呢,喬尼,”克莉絲托柔聲說。但當我直視著她的時候,她避開了我的眼睛。
傑利伸出一隻手攬住她的腰,仿佛她是他一人所有似的;我感到體內有什麼東西突然翻騰起來,“一跑了之並不能解決什麼問題,”他對我說;他的聲音中似乎摻合著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情感:既有舊日相識的關切之情,又有一股屈尊俯就的自得之意——前段日子,他一直是這麼對待我的。
“我沒有一跑了之,”我說,幾乎大叫起來,“真是見鬼。你們根本不該來這幾。”。
克莉絲托望著傑利,看上去十分悲傷;很明顯,此刻,她也突然懷有了和我差不多的想法。但傑利對此的反應只是皺了皺眉頭。以我看,他從未明白過我之所以說了那些話、或是做了那些事的原因;每次我倆談到這個話題(這種情況是非常之少的),他只會略帶茫然地告訴我,u如果換了他,他將會如何行事。這也難怪,我和他的“角色”畢竟已發生了“換位”。在他看來,若是有人在相似的境遇下竟會霄不同的舉動,那倒是件大可詫異的怪事。
他皺著眉頭的神情並沒有令我不悅。但是,他說的那句話卻已傷害了我。整整一個月,我一直在這座塔樓里過著“自我流放”式的生活,竭力使自己能對已發生的一切泰然處之;要做到這一點,可運不是件容易的事。克莉絲托和我曾經相處了那麼久——幾乎將近四年——我們曾一起來到“傑米遜之世界”①,一同試著對在鮑爾德②找到的那些不同尋常的史前銀器、石器進行跟蹤研究。我一直都愛著她,甚至在她已離我而去、和傑利好上之後仍然愛著她。在我心情不錯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當初完全是在一種高尚、無私的衝動驅使之下離開傑米遜港的。我只希望,克莉絲能夠幸福、快樂地生活;但只要我還留在那座城市,她是不可能生活得開心的。我心靈上的創傷實在是太深了,而我偏偏又不善於掩飾這一點;如果讓她再見到我,她準會感到歉疚,而這種歉疚會毀掉她和傑利好上後那份新的興致的。所以,既然她狠不下心來和我徹底斷絕往來,我覺得應該由我自己來主動地邁出這一步。這完全是為了他倆。這完全是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