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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當時卻沒有這樣做。相反,在那漫長的、若暗若明的一瞬間,我只是仿佛中邪似地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手中雖然握著弓,卻不會使用。
突然之間,情況已經變得萬分複雜:那隻母蛛正在向我迅速逼近,速度快得超出了我的想像;它的敏捷與危險程度,遠甚於下面那隻動作遲緩的白色公“夢蛛”。沒準兒我應該先幹掉它。我說不定會失手;那樣的話,我還需要時間來拔出我那把刀、或抽出第二支箭。
那樣的話,我就只能聽任傑利被蛛絲牢牢纏住、聽任他無依無助地掙扎在那隻正向他慢慢靠近的公“夢蛛”的齶下了。他會沒命的。他會沒命的。克莉絲托決不會為此而責怪我。我得先救自個兒,還有她;她肯定會理解的。這樣,我就可以再一次擁有她了。
是的。
決不!
克莉絲托尖叫著,一聲又一聲。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那樣清晰:我忽然明白了所有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來這兒、來到這座森林,也明白了此時此刻到底該做些什麼。這是光輝燦爛而又超凡脫俗的一瞬。過去,我已經遺落了某種能使她——我的克莉絲托——幸福、快樂的能力;但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短短瞬間,這種能力又回到了我身上——我既能帶給她永遠的幸福,也能徹底毀掉她一生的快樂。我將用這支箭來證明,我對她的愛,將是傑利永遠也無法企及的。
我想當時我微笑了;肯定如此。
我的箭無聲無息地穿透清冷的夜幕,正好射中那隻匆匆爬過光彩熠熠的蛛網的臃腫、白色的公“夢蛛”。
與此同時,那隻母“夢蛛”已爬到我的腳上。我既沒有提腳踢開它,也沒有將它踩死在腳下。我感到腳踝上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夢蛛”編織的網是如此的明艷、多彩。
每個夜晚,當我從森林裡歸來之後,我都要仔細地拭淨箭上的血跡,取出我那把大號刮刀,用它纖長而有倒刺的刀刃將那些被我獵殺的“夢蛛”白色身軀上的毒囊——割下。我會依次逐個切開這些毒囊,將其中的毒液全部倒進一隻空瓶,等待著考貝克前來取走它的那一天的來臨。
在做完這些事後,我總要擺出一隻飾有蜘蛛花紋的、精美無比的微型高腳杯,酌滿一杯他們從城裡給我帶來的那種色澤濃黑的葡萄酒。我會用那把刮刀不停地攪拌著杯中的酒液,直到刀刃重新光潔如初、而酒液的顏色則更加深濃時才停手。然後,我將如往常一樣,獨自登上塔樓之頂。
每到那時,我就會再次回想起考貝克說過的那些話,回想起我親身經歷過的那個故事。那個故事裡有克莉絲托——我的心上人,有傑利,還有一個異常奇妙的夜晚。乍看起來,這個故事是那樣的千真萬確:在那千鈞一髮的短短瞬間,我手執弓箭站在那座覆滿苔蘚的“橋”上,作出了至關重要的決定。然而,從我甦醒後的那一刻起,這個故事又顯得那樣的荒誕不經……我昏迷了整整一個月,高燒持續不退,眼前幻像連連;醒來後的我,發現自己已躺在了塔樓里,一直由克莉絲和傑利精心護理著。至於我的那個決定,那個不同尋常的抉擇,其意義也並不像我原先所想的那樣重大。
有時候,我甚至納悶這究竟算不算一個抉擇。在我逐步康復的過程中,我們三人經常談到它;而克莉絲托告訴我的故事則和我的記憶完全對不上號。她說,那天晚上,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看到過那隻母“夢蛛”;後來,當她發現它的時候,已經為時太晚了:就在我放箭射殺網中公蛛的那一刻,那隻母蛛忽然悄無聲息地跌落在我的脖子上。她還說,在這之後,是她搶起傑利交給她的手電砸死了那隻母蛛,而我當時則不省人事地從“橋”上滾落到了蛛網裡。
事實上,我的脖子上面的確有一處創傷,而腳踝處卻找不到一絲傷痕。如此看來,她告訴我的故事大概確是實情。那個夜晚距離今天已有好幾個年頭;在這段漫長的時光里,我對“夢蛛”的習性已經頗為了解。我知道,行跡詭秘的母蛛的確常常出其不意地突然從樹梢落到它的獵物的身上。它可不會像發怒的“鐵角”那樣越過傾圮的樹木向你猛衝過來;這可不是“夢蛛”捕獵的方式。
而且,克莉絲托和傑利兩人都不記得當時蛛網中還有那麼一個長著翅膀、四下撲騰的蒼白的怪物。
可是,我對此卻記得十分清楚……在那漫長的一瞬間,我呆立在原地,看著那隻母蛛越逼越近——我對此同樣記得很清楚……可是……他倆告訴我,這一切全是我被“夢蛛”咬傷之後產生的幻覺。
當然,他倆說的也許沒錯。
有時,“松鼠”也會跟在我的身後登上塔頂,用它的八條白腿兒蹭著灰色的磚塊。每當此時,這個似真似幻的故事就會咬齧著我的心;我知道,我已經伴著種種幻夢生活得太久了。
然而,和夢醒時分相比,夢總是更能令人為之沉醉;和生活相比,故事也總是更能引人回味。
克莉絲托當時不曾、此後也沒有再回到我身邊。我身體康復之後,他們倆就離我而去了。但是,我以那個並非抉擇的抉擇和並不存在的自我犧牲為代價帶給她的幸福——它只持續了不到一‘年。考貝克告訴我,她和傑利兩人大吵了一場;在那之後,她就離開了“傑米遜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