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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用手拉他。希爾伯特想甩掉那隻手。他朝那人望去,見到一張瘦弱、面頰深陷的男人的臉,此人身穿一件條紋長袍,頭戴一頂藍色編織帽。這個阿拉伯人重複說著幾句話,可是希爾伯特不解其意。阿拉伯人握住他的手臂,半引半推地將希爾伯特帶出人群。希爾伯特聽憑他帶路。他們走過兩個市場,一個是錫製品市場,另一個是家禽屠宰清理市場。他們走上一條石塊鋪成的街道,隨後到了一個非常廣闊的廣場。廣場的遠端有一個巨大的、由許多塔樓渾成一體的清真寺,此寺全用粉紅色石塊砌成。希爾伯特的第一個印象是敬畏;這一清真寺像太姬陵建築那等壯觀。他的嚮導又將他擁出另一人群,或者說是他在前開路把他帶出人群的。廣場上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希爾伯特很快就知道為什麼了——廣場中央已搭建了一個平台,平台上站著一個男人,手裡握著只能是屬於劊子手行刑用的利斧。希爾伯特一陣噁心。他的嚮導已將擋道人——推開,一直將希爾伯特帶到平台的腳下,就讓他在那裡站定。他瞧見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和一個蓄著鬍鬚的老人引出一個姑娘。人群紛紛閃開讓他們通過。姑娘看上去十分標緻。希爾伯特的目光碰到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仿佛是羚羊的眼睛,”他記得他讀到過波斯詩人奧瑪開陽的這一描述——又向那未被簡樸的衣服掩飾住的苗條身段投以一瞥。她登上台階時,又徑直地朝他瞟了一眼。希爾伯特覺得他的心一陣悸動,渾身猛地一顫。她立即偏轉目光。
希爾伯特聽到阿拉伯嚮導的厲聲吆喝。這對數學家毫無用處。他在驚恐中看著傑漢跪下,劊子手舉起他的辦公武器。人群開始大聲喧譁,希爾伯特才發現他的衣服已濺上殷紅的斑點。這個阿拉伯人又朝他吆喝,將他的手臂抓得更緊,希爾伯特終於痛得叫了起來。這位阿拉伯人仍不鬆手。希爾伯特用另一隻手掏出錢包。這個阿拉伯人笑了。希爾伯特看到在他的上方有幾個男人正在把已被砍去頭顱的軀體抬走。他付了一筆錢以後,這個阿拉伯人終於放了他。
或許在小巷裡又過了一個鐘點。傑漢已經退至小巷的最深處,蜷腿坐在一個潮濕的角落,頭靠在凹凸不平的磚牆上。她在心底自語,如果她能睡著,夜就會過得更快;但是她不願睡著,倘若瞌睡蟲向她襲來,她定會與之抗爭。要是她悄然入睡,醒來時已日高三竿,她的厄運連同她的機會全都早已消失,那又會怎麼樣?那彎蛾眉月,她唯一的伴侶,已棄她而去;她仰望星座中的一簇簇星星,這簇簇星星她非常熟識,可是現在星光已是那麼耀眼,無法分辨出單個的星星。與那些認為反之即正確的人的觀點比較,這顯得何等格格不入。她嘆著氣;她不是善于思考的人,深思熟慮對她也不適宜。她判定,這些想法肯定不夠深思熟慮;她實在睏乏得精神恍惚。慢慢地她的頭向前垂下。她的雙臂交叉擱在膝蓋上,頭枕在臂彎處。大半夜已過去,街上一片寂靜。離拂曉可能只有三個多小時了……
不久,施勞丁格的波力學證實與漢森伯格的矩陣力學相同。這不但是對這兩個人的工作的肯定,也是對整個量子物理學界的肯定。施勞丁格的過分簡單的電子波紋圖景終於被摒棄了,然而他的數學法則卻沒有受到詰難。傑漢記得,施勞丁格曾預言他可能將非採取那一步驟不可。
傑漢最後回到了哥廷根,也回到了漢森伯格的身邊。他已“寬恕了她的任性”。他興高采烈地歡迎她,一方面這是出自他對她的真情,另一方面因為他有許多工作要做。他剛剛正式提出一個原則,後來被稱之為漢森伯格不確定原則。這首次顯示,公正的觀察家不得不在次原子的粒子世界中起到至關緊要的、積極的作用。傑漢很快就領會了漢森伯格的概念。其他一些科學家們覺得漢森伯格是在對他們狹小的實驗範圍以及他們的觀察質量吹毛求疵。其實他的概念比那更深刻。漢森伯格的意思是,在任何情況下,決不能希望在同時了解一個電子的位置和能量。他永遠摧毀了無偏見的觀察家們的假設。
“觀察就是搗亂,”漢森伯格說,“牛頓絕對不會喜歡這樣的概念。”
“愛因斯坦就在現在還不喜歡這個概念,”傑漢說。
“我真希望他每次作出那種酸溜溜的‘上帝不與宇宙玩擲骰子遊戲’。的話語時,我都作了記錄。”
“那就是他對待‘概率波’的態度。電子的軌跡你不看就無法知道;但是一旦你看了,你就會改變信息。”
“所以上帝可能不跟宇宙玩擲骰子遊戲,”漢森伯格說。他玩的是二十一點牌,如果他的衣袖裡沒有一張多餘的王牌,他將製作一張——先製衣袖,再做王牌。他將普通的二十一點在手中顛來倒去,得出比統計學許可的更多點數。等一會兒,傑漢!我不是在褻瀆神靈。我不是說上帝在欺詐。還是這麼說吧,他發明了遊戲規則,他繼續在發明規則;這就使他遠比可憐的物理學家和他們的膚淺的理解優越得多。我們如同村夫,正在觀看某人的玩牌魔術,這個人可能是天才,或許是騙子。”
傑漢在沉思這一暗喻,“在索爾維會議上,玻爾介紹了他的互補性觀點,即,在未發現前,電子是一種波的作用,後來波的作用消逝到一個點時,你就知道粒子在哪裡。接下來就是一個粒子。愛因斯坦也不喜歡那種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