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滴毒
晚上十點,回到家。
季亦安受傷受多了,肩上被砍了那麼長一道口子仍然健步如飛,絲毫看不出一點受傷的樣子。
「你肩上縫合的傷沒裂開?」宋初奇道。
「沒啊。」
她略微揚眉:「剛車上那麼激烈,我還以為會扯到呢。」
季亦安「嗤」一聲,黑沉的眸子垂下來掠過她的臉,故意激她:「這就激烈了?還什麼都沒做呢。」
「是麼。」宋初不甘示弱,彎著眉眼看著他,眉眼柔和下來,看上去格外乖,乖的季亦安心口都顫了顫。
可惜,宋初做的事就沒那麼乖了……
她抬起右手,手指放在鼻間,本來動作倒正常,偏偏表情太戲謔,季亦安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她在幹什麼。
季亦安只覺得血都往腦袋裡沖。
他一把抓住宋初的手腕,把她的手從鼻子下拿開:「快去把手洗了!」
「洗什麼洗。」宋初嬌嗔地看他一眼,笑道:「季隊長用的檸檬味的沐浴露?挺香的。」
「……」
季亦安無奈,朝人後腦勺輕輕摑了一掌:「小王八蛋兒,自己不要臉,你隊長我還要臉呢。」
宋初占了便宜,笑嘻嘻地收了手:「我先去洗澡,一會兒我給你看看那傷口。」
「不用,真沒事。」季亦安說。
宋初看著他,腳步不動了。
季亦安嘆口氣:「行,看!」
***
宋初進臥室洗澡後,季亦安把客廳窗戶拉攏,又從壁櫥里拿出一個棍形的探測儀,頂尖亮著紅燈,他在屋內角落探測一圈,都沒有發出響聲,這才收回去。
每次從外面回來,季亦安都會檢測一遍。
這裡的住處安全性不高,為了以防萬一被人懷疑暗地裡裝上什麼竊聽器。
做完這些,季亦安才拿出手機給蕭岩發去了視頻連線。
蕭岩很快接通。
「季隊。」
「嗯,陳裕固說了多少?」他開門見山問。
「審了兩天了,只說了自己的確是通過蚯蚓拿到的『藍太陽』,而且蚯蚓同意交貨前還特地來看過地下賭場的構造,認同安全性後才合作的。」
季亦安疑惑:「安全性?我那時候和宋初一闖進去就發現了端倪,這安全性也太低了。」
蕭岩:「最早開始時是在三個月前了,陳裕固說那時候是全部嚴格把守的,地下賭場周圍有一圈暗道,一旦有人闖入就會被發現,而裡面的人可以立馬從小區那邊離開。」
季亦安略一沉凝,這種說法倒是能接受。
只要外面一周通道有人就不可能殺個措手不及,裡面的人完全有機會逃走。
「陳裕固沒交代『藍太陽』的運輸途徑嗎?」
蕭岩:「這問題問了兩天,什麼辦法都使了,詐供也詐了,就是一點也問不出來,我覺得他反應不像是假的,應該是真不知道。」
季亦安問:「那他是從哪裡拿到『藍太陽』的?」
「他說他都不是親自去拿的,有人給他送過來,是蚯蚓那邊的人,『藍太陽』價高癮大,不敢大面積賣,只在固定群體裡兜售,像是vip會員制,所以需求量不是特別大,陳裕固說這個人隔兩個月才會來一趟,平時應該還是在金三角地區的。」
「有畫像嗎?」
「沒,戴口罩戴帽子,畫像意義不大,知道個子在175左右,體型正常,單眼皮。」
季亦安回憶了今晚見到了那些人中,似乎有一個男人是符合要求的。
「好。」他點頭,「這樣的話,我這裡可能已經有調查方向了。另外,我今晚剛跟蚯蚓接觸過。」
蕭岩瞳孔略微一縮,忙問:「怎麼樣?」
「算是認識了,他們很謹慎,提供貨源沒談妥,但可以確定一點,『藍太陽』的的確確是走水路的,加強各港口的檢查力度。」
「知道,可是『藍太陽』在雲南被查的消息蚯蚓已經知道了,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冒險了,季隊你那邊的打算是什麼?」
「繼續跟進蚯蚓手裡『藍太陽』的運輸線吧,不可能只有中國流通,這事急不了,所幸東部地區還沒有流通開來,你們那裡自己注意安全。」
蕭岩應了一聲。
季亦安撓眉,往沙發上一靠,隔音不太好的牆壁傳來宋初房裡的水聲,而後又戛然而止。
又問:「局裡都還好吧。」
「挺好的。」蕭岩說,又頓了下,「就是岑晗,怪怪的……」
「她怎麼了?」
蕭岩抿唇:「像是失戀了,季隊……你這是正面拒絕她了?」
季亦安:「……」
千古奇冤。
側邊,門咔擦一聲打開,宋初穿著睡衣走出來,季亦安飛快地將手機鏡頭轉了一個角度,朝宋初看過去。
她頭髮還是濕的,浴巾披在肩上,回答了蕭岩的問題:「是我替你們隊長拒絕了。」
季亦安:「……」
蕭岩:「……誰,誰?」
季亦安:「宋初。」
蕭岩登時睜大眼:「你們!」
季亦安嘆口氣:「我們沒在一起。」
蕭岩鬆口氣,想:他們隊長果然還是那個公私分明的好隊長。
季亦安補完了後半句:「是我在追她。」
蕭岩:「……」
***
掛了視頻通話。
「你什麼時候跟岑晗說的?」季亦安把宋初拉到沙發上坐下。
宋初扯了他衣擺:「把你衣服脫了,我給你看看傷口。」
季亦安無奈勾唇,拎起衣領脫了衣服。
宋初湊近他的背部,上面的傷口猙獰,有血絲滲出來,周圍斑斑點點皮下出血形成一片紫紅色的圓點。
她一邊看一邊回答他問題:「上回去撣邦的時候,她問我你是不是喜歡我,我說了是。」
宋初回答得簡單又乾脆,她從來不討厭岑晗,也尊重岑晗對季亦安的喜歡,單身男女,喜歡一下再正常不過。
季亦安也沒多問,偏頭看了宋初一眼:「看好了?」
「嗯。」宋初坐直了點,「什麼時候拆線?」
「下禮拜吧。」
「那我到時候陪你去。」宋初頓了下,「對了,過年的時候你回家麼?」
季亦安:「估計回不了,這裡的事沒那麼快能結束。」
意料之中,宋初點點頭,笑了下:「過年我要回家一趟,好幾年沒回家過年了,去看看我爸。」
季亦安笑道:「你爸不是還讓你把男朋友領回去看看麼。」
宋初笑而不語。
真領回去,恐怕兩個人都要嚇一大跳了。
***
後面五天,季亦安安排線人繼續了解蚯蚓的行蹤,同時自己繼續推進和蚯蚓的合作關係,所有布控都在悄無聲息中進行。
而宋初依舊每晚去酒吧報導,過著似乎沒有任何變化的生活。
第六天晚上季亦安背後的傷就拆了線,傷口已經基本癒合,留下一道深紅色的疤痕。
宋初很喜歡摸那一處疤痕,有時兩人並排走著走著她就落到了後頭,手指隔著衣服輕輕觸碰那一塊地方。
「你怎麼老碰那兒?」季亦安覺得好笑,把宋初的手抓在手心。
「覺得挺不值的,你身上會留疤,我不會,那時候就應該砍我身上。」宋初說。
季亦安笑笑:「我又不在乎留不留疤。」
「我在乎。」
季亦安舔唇笑:「那也值了,一條疤換你一聲在乎。」
宋初被他逗笑:「季隊長,以前怎麼沒看出來你這麼會說話呢?」
「遇強則強。」季亦安看她一眼。
宋初眼底壓著幾分笑意:「對了,過幾天我去看看國立叔,你就別跟著一塊兒去了,免得我們倆老去被人懷疑。」
「嗯,你找國立哥有事?」季亦安偏頭。
「沒,就是去看看他。」宋初最近總想起鄭國立看她的眼神,「挺可憐的,我感覺的出他是把我當他女兒了,反正我天天閒著,找他去聊聊天吧。」
「好,注意安全。」
季亦安輕輕拍了拍宋初的發頂,內心柔軟成一片海洋。
兩人買了一瓶水,從便利店出來。
季亦安手機突然響起來,宋初替他接過礦泉水。
「季隊,蚯蚓有新動靜了……」
宋初看著季亦安面色一點點沉下去,就知道他是有了真正實質性的進展,等他掛了電話才問:「你底下的線人?」
「嗯,蚯蚓那裡新到了一批貨,是『藍太陽』,估計馬上就有行動了。」
宋初問:「你打算怎麼辦?」
「把那批貨的銷售權搶過來。」
「需要我……」
季亦安一笑,打斷她:「不需要,你去國立哥那待著吧,這裡有我。」
宋初蹙眉,但也知道自己去了或許還會讓季亦安分神照顧她,就跟上次一樣,於是也沒再要求。
「好。」
***
兩天後,宋初獨自一人坐上去撣邦的大巴車。
她提前跟鄭國立說了自己要來,到達飯館兒樓下時他就已經等著了。
「閨女,來啦!」鄭國立見了她很高興。
「國立叔。」宋初跟他抱了一下。
「走,飯菜我都做好了,上去吃吧。」
兩人一同走上二樓,門一開就是撲鼻的菜香,全是家鄉的味道,紅燒肉、酸菜魚、三鮮湯、蒜泥生菜。
「今天店裡沒人啊?」宋初問。
「這不你要來嘛,今天我暫停營業了。」
宋初笑笑,拉開椅子坐下來,面前的一桌子菜都色香俱全:「這些菜都是你親手做的啊?」
「是啊。」
「改天有空你教教我吧。」宋初笑著,「我還什麼都不會做呢。」
「行啊,你有空就來叔這,肯定把你教會咯!」
鄭國立笑得眼角都是褶子,這些年都在這裡當個好脾氣的廚子,把他早年前那些凌厲的鋒芒全給磨平了,現在的他看上去就像是個挺慈祥的大叔。
「快吃,快吃。」鄭國立給宋初碗裡夾了幾筷子,「對了,你爸這些年還好吧。」
宋初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父親到底如何:「挺好的,我也好久沒回去了。」
「過年回去嗎?」
「回的。」
「欸,你爸這些年也不容易,前半生都沖在前線,現在才稍微安穩些當上了部長,可近年來毒販越來越猖狂,他也是操不完的心啊。」
宋初淡淡:「是啊,小時候我就不常能見到他。」
「那時候啊。」
鄭國立思緒飄遠了,穿梭過二十幾年的光陰,眼底噙著些許溫柔。
「你爸在你小時候給你買過一個粉色的蝴蝶結髮卡,你應該不記得了吧,你挺小時候的事了。」
「記得。」
宋初幾乎沒怎麼回憶就說,宋誠送過她的禮物屈指可數,那發卡就是其中一個。
那之後不久,宋初就被送去了師傅那,粉色發卡也被她一併帶走,戴了好幾年,後來琛琛沒了,師傅沒了,宋初又被送去英國。
粉色發卡也就在穿山越嶺、隔山跨海的旅途中早就不知被她丟到了哪裡。
「那是我和你爸出完任務的那天晚上,一起喝了點酒吃了點燒烤,在一個小攤前給你挑的。」
宋初靜靜地聽著。
「我記得他那時想挑一個黑色的,我就說哪有小姑娘戴黑顏色的,你爸還挺得瑟地說他家姑娘那麼漂亮,什麼顏色都能戴的好看。」
宋初低低地「嗯」了一聲,對這段故事,她陌生得很,對這樣的父親,也陌生得很。
可當她想回憶一下她心中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她卻忽然發現父親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經模糊不清了。
「不過他後來還是挑了粉色的。」
「你爸動手能力不如我,不會燒飯,給閨女梳頭髮都不會,還是請教的我,拿咱們隊上的緝毒犬那毛練了好一會兒。」
宋初:「……」
聽起來好像挺不值得感動的。
可宋初那些塵封許久的記憶,久到她自己都以為早就已經忘了,卻在這一刻悄悄見了一層微光,風一吹,把那沉甸甸的灰塵全數拂去了。
她想起來,她爸把那個粉色發卡給她後,似乎的確是想要幫她梳頭的。
但是他的手又大又糙,用力也不知輕重,宋初被他扯得腦袋不斷向後一頓一頓,最後他也沒成功,歪歪扭扭的辮子,還有好幾撮掉在外邊。
宋誠想要重新給她梳一遍,可宋初不樂意了,直接跳下椅子再也不讓他碰自己腦袋了。
可見,拿緝毒犬的毛當親女兒的頭髮來實踐是會遇到大挫折的。
宋初眨了眨眼,小口嚼著紅燒肉,面上沒什麼表情。
就像是天生在情感上缺了一根神經,感受不到任何波瀾似的。
「您還知道怎麼梳長發呢。」宋初隨口說。
鄭國立沉默下來。
他一個在外打打殺殺的緝毒警,怎麼會懂給女孩梳頭髮的呢,無非是老婆懷孕時就興沖沖地要學,還學了好幾種梳辮子的方法,想著以後可以變著花樣來哄女兒。
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年廚房的油煙沾久了,他的瞳孔有些發黃,淡淡的血絲蛛網似的,漸漸低垂下去的腦袋像一株沒了生命力的野草。
他眼角有些泛紅,乾澀許久的眼睛似乎也哭不出來,只熱熱的難受。
有些真相說出來他又怕宋初也會難受,所以話在他嘴邊滾了圈,到底沒說出來。
他只搓了把臉,深呼了口氣,扯出一個半苦不苦的笑:「我手巧,學這個也快些。」
宋初卻在他那個笑中突然明白過來了。
滿心歡喜的期待著女兒的出生,為她做好了一切準備,卻在喜悅終於要結出果實時全數被砸爛了。
她難以想像得知那個噩耗時的鄭國立會是什麼樣的。
「叔,其實我爸那次幫我梳頭髮還是沒成功,梳得亂七八糟的根本不能看。」宋初看了他一眼,語氣平穩,「所以你要是不介意,你幫我梳一個吧。」
「啊?」
鄭國立愣了愣,下意識抬眼去看姑娘那一頭柔順光亮的長髮,可以看出是被精心打理的,還帶著非常好聞的洗髮露香味。
他侷促地蜷了下手指,擺著手拒絕:「別別,我這剛做完菜手都有油味兒,哪能碰你的頭髮。」
「這有什麼關係。」
宋初堅持,直接把手腕上的皮筋扯下來遞過去。
鄭國立視線落在皮筋上,伸手去拿時連手都有些發抖。
他站起來,走到宋初背後,小姑娘的頭髮很滑,在指間有些冰冰涼涼的,跟他們這些男人又刺又硬的頭髮不一樣。
讓他一瞬間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因為用力克制自己情緒,鄭國立的肩膀微微聳著,不再寬厚甚至有些瘦骨嶙峋的臂膀支楞出來,看上去像坍弛的古樹。
宋初抿唇,她不想去觸碰別人心底的創傷。
她無意窺視,也不知如何紓解。
髮絲被人輕柔地束起,鄭國立理順髮絲的手指都在輕顫。
宋初佯裝不知,繼續吃著菜。
直到鄭國立終於艱難地倒吸了一口氣,而後緩緩呼出來的氣息尾掉都染上了難以抑制的哽咽,他已經不再特別挺拔的脊背微微佝僂著。
終於替宋初梳完了頭髮,他把那一尾辮子重新理了理。
情緒也已經再也忍不住。
他抬手緊緊地擋住了眼睛,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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