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滴毒
一句話擲地。
會議室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宋初饒有趣味地看著季亦安,看他眉頭一點一點地皺起,眼裡聚起些莫名其妙的意思。
岑晗不可置信地看過去,眼神化作刀子,宋初抱胸站著,照單全收。
「宋初,這是死了12個村民的大案子。」季亦安沉聲,語氣帶警告,「不是你開玩笑的地方。」
宋初一寸不錯地看過去:「我沒開玩笑。」
「欸,姑娘。」龐局打圓場,「這結婚對一個姑娘家家的可是大事啊,我們雖然也被下了死命令必須活捉伽蘇,可也不能搭個姑娘的下半輩子不是?」
「對其他姑娘是大事,對我來說不是。」宋初平靜地看著他,「金三角那塊地方,結婚只是辦個酒席,不用領證,跟演場戲沒兩樣。」
季亦安瞥了龐局一眼,心下:……
龐局還真被她給說動了。
他起身:「龐局,我跟她聊一下。」
季亦安說完,直接扯上宋初的手腕,把人拎出了會議室。
***
他步子飛快,宋初幾乎是被拖過去的。
走廊末端的窗戶打開著,暖風吹拂起宋初的長髮,向後飛揚,拉扯出一道奔赴火場的鋒芒。
她經過穿堂風,目光追去看拉著她手腕的男人,板寸,晨起來不及刮的胡茬,那一身警服將他的肩線拉得平直。
再看兩手交纏的地方,一個白皙如玉,另一個泛著健康的古銅色。
宋初被人拽著往前走,漫不經心地想:要是換一個人,說不定她早就忍不住出手了。
然後思維跳躍:假結婚以後的日子,是不是可以有些人味。
她剛才說結婚對她而言不是件大事沒有瞎說,她是真心這麼覺得。
她甚至早就動了要結婚的念頭,不為別的,就為了這日子能過得不那麼沒滋沒味的重蹈覆轍,可她眼界高,一直以來都沒遇到什麼適合的人選。
可這季亦安好像不一樣。
他眼裡的光讓她覺得溫暖,他身體的力量讓她有安全感,他的粗糙讓她覺得刺激。
宋初開始有了活過來了的念頭。
要說是喜歡也談不上,大概只是一個在煉獄生活之人對救命稻草的貪戀。
***
季亦安把姑娘往窗玻璃上一甩,不慎牢固的窗戶一陣震晃。
宋初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一側肩膀就被人摁了回去:「宋初,你在這給我說清楚,你這麼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宋初一愣,而後輕輕聳了下肩:「我以為你會說服我不要動跟你結婚的念頭。」
季亦安沒有接話。
「目的很簡單,不是為了死了的12個村民,這個念頭在□□之前我就已經想到了。」宋初聲音放得很柔,卻金石鳴戈,擲地有聲——
「我想要你。」
季亦安非常不給面子,她話音都沒落就嗤笑一聲。
「要我?宋初,你看看你全身上下,那一塊兒地能說實話?你要我,我怎麼敢要你?」
宋初在那一瞬間清晰感到了折磨她十年的鈍痛,那種如影隨形的感覺,拉扯她的神經,潛入她的噩夢。
***
在她小時候,有過一個師傅,學些防身的拳腳功夫。
但真正教她現如今這門功夫的,是另一個男人,當時他二十來歲。
宋初每次在夜間溜出來,便能在當地的一所小學操場上見到他。
是那個男人教會了她如何使用刀片傷人於無形,他給宋初展示刀片如何在指縫間穿梭,如何時隱時現。
宋初不叫他「師傅」,而是叫他「顧老師」。
她大概從小各方面的感知能力都有缺陷,對於善惡、恐懼、喜悅都沒有太過明顯的感觸,她甚至沒察覺一個男人會這種功夫有什麼奇怪的,還以為他真只是個普通的小學老師。
「顧老師」甚至還抓來幾隻老鼠,親手給她示範如何用刀片將老鼠細小的骨頭全部剔除,他取出細碎骨頭,老鼠的形都沒有破。
所以宋初小時候經常玩把裁紙刀,她的師傅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大爺,最常說的話就是:「宋初,別玩裁紙刀了!」
宋初不理會,覺得他的拳腳功夫太無趣,哪裡有一片薄刀片就能將人抽筋扒骨的功夫厲害。
全然不知自己拾起的是一門多麼恐怖的手法。
從鏽頓的裁紙刀到鋒利無比的刀片,從一把刀到十幾把玩弄於股掌,宋初不知道自己的手指被割開了幾次,經常鮮血淋漓。
可就像邪門歪道更容易使人走火入魔一樣,宋初放不下,越是受傷她練得越是勤,想要練到「顧老師」的水平。
她的師傅有個小孫女,叫琛琛,比宋初小五歲,也跟著她爺爺學功夫,跟宋初的關係很好。
師傅囑咐孫女:「切不要跟宋初那丫頭學那些旁門左道,小心反噬了自己的氣數。」
後來年歲一年年長,宋初長到15歲,初中畢業了。
琛琛十歲那年,轉學去了另一個小學,就是顧老師所在的學校。
他們倆認識了。
琛琛有時回家還會跟宋初提及顧老師,可那時候的宋初已經漸漸開始察覺顧老師的不對勁了,他太過陰鬱太過黑暗,她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種反社會人格心理。
後來有一天師傅沒空接琛琛放學,宋初去接她,她走進教室。
看到顧老師拿著一張錫紙,上面是白色粉末,他拿火在錫紙下烤著,煙冒上來,琛琛正在吸毒。
她瘋了一樣撲上去,不由分說地將琛琛拉到自己身後,琛琛雙目渙散,雙手戰慄,緊緊地抓著宋初的衣角發出分不清是舒服還是痛苦的尖叫。
顧老師一步步靠近,宋初拿出刀片,夾在兩指之間。
「呵,教了你這麼多年,沒想到到頭來落在我自己頭上了?」
顧老師沒跟她動手,宋初背上琛琛就往外跑,回去後不斷叮囑她千萬別再碰那玩意兒。
後來一年,她都以為琛琛真就沒再碰了,她當時年紀還太小,不懂毒品的成癮性到底有多恐怖。
直到16歲那年暑假,午睡醒來,琛琛在她身邊,注射過量毒品死亡。
一年來,顧老師都是琛琛的毒品提供者,警察找上門時他早就逃走了。
小孫女死後,師傅隨即重病倒下,至臨終都沒原諒宋初。
最後宋初跪在他床前,哭著:「師傅,你別不要我……」
師傅留在這人間最後一句話就是:「宋初,我屢屢跟你說這些歪門邪道終將害人害己,你不聽我的,我怎麼敢要你?」
***
我怎麼敢要你。
宋初的腦子裡都是這句話,師傅的聲音,季亦安的聲音,琛琛吸毒後的尖叫,顧老師瘮人的笑聲。
是啊,她這種怪物,誰願意要呢。
***
「宋初!宋初!」
有一個聲音從遠處飄來,虛無縹緲,宋初覺得自己的肩膀被一股力狠狠捏著,骨頭幾乎快被碾碎。
她渾身顫抖不停,整個人蜷曲起來,縮在牆角,她頭痛得很,過去被刻意遺忘的東西一不小心就再次占據她的大腦,讓她刻意營造的平靜假象支離破碎。
血液上涌,山呼海嘯似的充斥了她的大腦,連耳膜都鼓譟地要衝破,頭痛欲裂。
她在一段時間內看不到任何東西,視網膜內是一片鮮紅。
「宋初——!」
「快叫救護車!」
……
她聽到這樣的聲音,一邊被傷痛折磨,一邊分出一根神經啼笑皆非地想:多大點事兒,怎麼還叫上救護車了。
季亦安不清楚她這突然的過激反應是犯了什麼病,絲毫不敢耽誤,額角都急出一層汗。
她花了幾分鐘重新恢復視力,睜眼就是季亦安放大的臉。
「宋初!你哪不舒服!」而後聲音才慢一拍傳進了她耳朵。
哪不舒服?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就是突然回憶起一些舊事,心臟受不了而已。
「我沒事。」宋初開口。
她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腿軟得很,渾身上下都沒有勁兒,手心濕膩一片,仿佛墜入一片汪洋。
下一秒一雙大手就攬上她的腰,鼻間縈繞季亦安身上獨有的味道,讓她一瞬間莫名心安。
宋初突然貪戀他的溫柔。
貪戀這樣一個男人的溫柔,宋初覺得自己純屬找虐受。
「剛才怎麼回事?真不用去醫院?」
宋初越過他的肩膀看過去,發現剛才會議室眾人已經都出來了。
龐局剛剛撥通119電話,大明抓著車鑰匙準備去把車開出來,蕭岩出來的急手裡還捏著一本本子和一支筆,岑晗端著溫水杯正準備衝過來,水濡濕了她的指尖。
「應激反應,已經沒事了,不用去醫院。」宋初說。
季亦安皺眉。
宋初心臟仍鼓譟得厲害:「季隊,我說實話,你就敢要我了嗎?」
宋初面對一塊硬邦邦的石頭,終於還是義無反顧地悶頭撞了上去。
在找虐這條路上,她還真是越走越遠了。
可她的確是太貪戀季亦安身上的溫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