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易變
唐明奚不知道自己的意識消失了多久,下一秒,他又因為猛烈的碰撞從黑暗中醒來。
睜開眼,邁巴赫的車頭已經被撞得完全變形,車窗上飛濺起一大片血肉,司機老陳的頭歪歪斜斜的耷拉著,已經沒有了生氣。
唐明奚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著,右眼被血跡糊了一片,但他沒察覺到痛。
這血跡不是他的。
「哥……」
唐明奚回過神,立刻從唐雲的懷裡掙脫出來。
他感覺自己的聲帶痙攣的無法說話,每說一個字就要用盡所有的力氣。
「哥你怎麼樣?你有沒有撞到哪裡?!」
唐明奚邊哭邊問,血淚混合在一起,他雙手捧著唐雲的臉,不停地去試探唐雲的呼吸。
微弱的。
近乎沒有。
唐雲陷入了半昏迷。
唐明奚的呼喚讓他勉力有了些動靜,或許是不想讓他擔心,唐雲聲音溫潤,微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消失。
「小奚不要怕,哥哥沒事。」
唐明奚什麼都聽不進去。
眼淚混著血,大顆大顆的往地上掉。
他連忙讓自己鎮定下來,用力的在變形的車廂中擠到了車門邊上。
車窗外,無數司機停下車,紛紛挽著袖子著急忙慌的幫忙。
「救救我哥!我哥受傷了他還在車上!」
大約是唐明奚哭得太慌太慘。
路人大哥連忙安撫:「你別怕,我們先把車打開,已經叫救護車了!」
車門被一點一點掰開。
唐明奚死死抓著唐雲,將他從車廂里抱出來。
他生怕自己抱出唐雲的時候,會看到對方身體缺少了哪一部分。
這一刻,一段無比陌生的記憶強行擠入了他的腦海中。
爆炸的火光聲,父母的哭喊聲。
以及冰冷的醫院白牆,和失去雙腿的二叔。
就像一個詛咒一般,生在這樣的豪門家庭,處心積慮的陷害無處不在。
萬幸的是,唐雲除了身上一大片血跡,四肢都全須全尾的存在。
救護車在唐雲被就出來的一瞬間就到了。
唐明奚被他護在懷中,竟然奇蹟般的只受了一點輕傷,只是他情緒起伏過大,在上救護車前就因為體力消耗殆盡昏倒在地上。
等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唐明奚看到的是頭頂的天花板,還有在他身邊一直坐著的葉珩。
對方的精神狀態顯然很不好,眼眶一片紅色,陰沉的像是要殺人。
唐明奚從床上坐起,一下驚醒了葉珩。
對方下一秒就抱住了他,唐明奚大概永遠不知道,已經失去過他一次的人,在聽到他出事的消息時,那種萬念俱灰的心情。
唐明奚的眼眶瞬間紅了,埋在葉珩懷裡哽咽了一聲。
他抓著葉珩的手臂:「我哥呢?我哥怎麼樣?」
葉珩嗓音沙啞:「在搶救室,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唐明奚如遭雷擊,大腦有短暫的一刻是空白的。
那麼怕痛的一個人,也不管不顧的拔了埋在手背中的針。
被葉珩扶著帶到了搶救室門口等。
唐明奚看著搶救室亮起紅燈,心臟跳得想要飛出來。
他徒勞無力的坐在椅子上,崩潰地後悔著。
為什麼要讓他哥來接他。
為什麼不自己去吃飯。
葉珩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低聲道:「不是你的錯。越野車是有備而來。」
話音剛落,何文方便急匆匆趕來,「葉總。越野車的車牌是套牌,監控顯示越野車消失在了港灣大道,我們在汽車報廢回收中心找到了。兩輛車都已經被人特殊處理過,車上找不到證據。」
「肇事卡車司機在撞人之後已經自殺,警方檢測出他體內含有大量的酒精,完全可以被判定是酒駕。」
「調查過卡車司機的身份了嗎。」
「姓名劉戴國,長洲市農貿區三屯村人,十年前因搶劫強.奸入獄,去年出獄之後托朋友介紹找了一份長途貨運的工作,工作兩個月後因偷竊被公司開除,警察判定他可能存在報復社會的心理,所以今天偷了公司的卡車在鬧市區橫衝直撞,二公子與唐總才會不幸受傷。」
何文方說完便沉默下來。
唐明奚開口:「陳叔呢。」
「已經通知了陳貴生的家人,遺體目前已經放在太平間裡。」
又是一陣沉默。
唐明奚從未有過這麼強勢的語氣:「查。絕不可能是偶然的車禍!我哥不能白受傷,陳叔不能白死,這是人命,不是什麼路邊野貓野狗!」
何文方點了點頭,醫院走廊又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唐諾出現在搶救室走廊里,臉色慘白,慌得六神無主,像是剛接到消息奔跑過來的,胸口的呼吸起伏還未平復,便急切地開口:「大哥怎麼樣?」
下一秒,唐諾就對上唐明奚冰冷的眼神。
唐明奚雖然給外人的感覺一直是一朵高嶺之花,冷淡難搞,脾氣還驕縱,但接近他之後,就會發現他是外冷內熱的典型。
這樣死寂和冷漠的眼神,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臉上。
唐明奚站起身,腳步平緩的走到唐諾面前,然後沒有任何預兆,他揚起手就狠狠地給了唐諾一巴掌。
稱得上是凌厲和兇狠。
「啪!」的一聲,整個走廊都迴響著這個巴掌的聲音。
唐諾被猛地摑到了一邊,口腔內壁瞬間破裂,嘴角流出一絲血跡。
整個人因為毫無防備,跌坐在地上。
跟著唐諾進來的一眾君柏高層嚇得停住了腳步。
唐諾難以置信的抬頭:「二哥?」
唐明奚居高臨下的看著他,一言不發。
驟然間,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到唐家老宅的那一天。
唐明奚也是這樣,高高在上的看著他。
他怯生生地看著他,還沒鼓起勇氣喊一聲二哥,就被唐明奚從樓梯上直接推了下來。
唐家所有的長輩都在。
五歲的唐諾已經知道了什麼是羞恥心,被當眾羞辱,他的臉上的血色盡失。
二十年。
無論他多麼努力,好像什麼都沒有被他改變。
唐明奚依舊高高在上。
他依舊是見不得人的塵埃。
唐諾擠出一個疑惑的表情:「二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唐明奚無比平靜:「越野車是不是你安排的。」
唐諾臉色一變:「二哥覺得今天的車禍是我安排的嗎?」
唐明奚神情不變,冷漠地盯著他。
唐諾心中驟然冒出一股火氣:「二哥,你看不慣我可以直說,何必用這種事來誣陷我!」
他眼中帶淚,「你說話也要有證據,當著這麼多人面質問我,你心裡真的有把我當成家人過嗎?」
「是嗎。既然不是你就好。」
唐明奚森然:「唐諾,你最好不要被我抓到證據,否則我會讓你付出比我哥慘上一百倍的代價。」
唐諾抿著唇:「二哥你認為是什麼就是什麼吧。」
他頓了下,似是對唐明奚話中的親疏關係不滿,咬牙道:「大哥也是我親哥,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他。」
此時,搶救室綠燈亮起,打破了空氣中僵硬的氣氛。
唐明奚跟唐諾幾乎是同時邁開腳步,主刀醫生扯下口罩:「患者現在情況非常不好,如果二十四小時內沒有度過危險期,還是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醫生的話如同一句炸雷,把唐明奚腦子炸的嗡嗡響。
他的視線落在唐雲蒼白英俊的臉上,看著和自己眉眼處有幾分相似的親哥,終於崩潰地哭了出來。
-
柏來國際壹號大樓酒店。
唐諾揚起手狠狠地一巴掌打在面前的男人臉上。
男人被他扇偏了臉,轉過頭,露出一張兇狠的面相。
赫然是君柏董事會前高層兼安全主管宋譽。
三年前,宋譽因唐明奚跳海的事,被唐雲解除了集團業務。
與此同時,他又欠下了一筆巨額高利貸,唐諾找到他時,宋譽正在地下賭場□□.拳。
「唐老闆,現在不是找我麻煩內訌的好時機吧?」
唐諾生的斯文,這一巴掌下去已經用了他所有的力氣。
但宋譽也只是偏了偏頭,嘴角連血絲都沒吐出一口。
「我讓你殺了唐明奚,沒讓你動唐雲!」唐諾森然開口:「你別忘了我們的合作內容,你要是再敢不聽我指揮,剩下的兩億現金你一個子都拿不到。」
「別生氣啊唐老闆,我真沒想殺了唐總的,誰讓他們倆當時忽然出現在同一輛車上啊,這麼好的時機錯過可就不再來了。」
「現在是唐明奚沒死。你以為失手一次之後還能找到第二次下手的機會嗎?!」唐諾吼出聲:「他現在已經對我有所懷疑了,你當葉珩是個死人嗎,唐明奚這一次出事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等他查到我們倆頭上來,就等死吧!」
「怕什麼。」宋譽無所謂道:「既然弄不死唐明奚,那就弄死唐總唄。唐老闆,你考慮清楚了,你大哥現在命懸一線,他要是死了那遺囑就立刻生效了,要是我拿不到你答應我的兩個億,你就跟你大哥一起去死,明白嗎?」
最後一句話,宋譽將小刀貼在唐諾臉上,笑嘻嘻地開口,眼中血色迸現。
唐諾的臉慘白一片,聽到宋譽道:「現在計劃失敗了,你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唐雲從醫院裡弄出來,然後聯繫律師逼他修改遺囑,否則我們倆誰也拿不到一分錢。」
「不可能。」唐諾閉上眼,喉嚨哽咽:「他是我哥,我沒想害他。」
宋譽臉色沉了下來:「唐諾,你別給我當表子還立牌坊,我告訴你現在我們是把唐明奚跟葉珩得罪透了,你只有拿到唐家的繼承權才有能力與葉珩抗衡,否則等著我們倆的就是死路一條。」
「還是你以為,葉珩對你還有什麼舊情難忘嗎?」
聽到後半句,唐諾眉頭微蹙。
雖然不知道,他是葉珩情人這個謠言,到底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但連宋譽這種人都知道,簡直離譜。
宋譽諄諄善誘:「而且我們只是請唐總出來修改一下遺囑而已,沒打算殺了他。況且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手裡捏著我的錢呢,沒拿到錢之前,我什麼都聽你的。」
唐諾似有些鬆動,但確實,宋譽提出的是最後一個可行辦法。
唐明奚對他已經起疑,又和他一樣都是重活一世的。
他的太多秘密都捏在唐明奚手中,如鯁在喉,讓唐諾寢食難安。
「你想想。越野車報廢了查不到我們頭上來,劉戴國最多只能被警方判定為酒駕,答應給他女兒的兩百萬已經通過地下錢莊轉到了她帳戶里,葉珩就算是再神通廣大,也找不到轉帳證據。只要你大哥把遺囑一修改,等你繼承了唐家,你還怕什麼?這不是你一直的願望嗎,唐老闆。」
我一直的願望嗎。
唐諾嘲諷的扯了一下嘴角。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
似乎在別人眼中,他唐諾機關算盡,費盡心思想得到的就是唐家。
他真的……想得到這一切嗎。
時間過了太久,唐諾甚至都已經忘記自己剛到唐家時,也曾一次又一次的往外逃走。
他討厭唐家,也討厭唐明奚。
討厭他們背地裡說自己是野孩子、私生子。
討厭每個人看過來時,眼底透露出一絲鄙視的神情。
唐諾總是收拾好行李,從唐家出逃。
然後被管家攔在門口,沒有一次成功過。
記憶中,似乎也是有成功的逃出去一次。
那天晚上是唐明奚的生日,他趁著所有人都在客廳,背著自己的小書包跑了很遠很遠。
明明他跟唐明奚是同一天出生的。
可是沒有任何人記得他,也多虧沒有人記得他,這天晚上他才能跑那麼遠。
老宅外面的山野那麼廣闊,夜色那麼迷人。
沒有奚落和嘲笑,沒有媽媽耳提面命,圍繞在他耳邊,要他出人頭地的魔咒。
只是他跑得太快,摔進了小河裡,掙扎著爬起來卻崴了腳,渾身濕透了,瑟瑟發抖地忍著疼,不敢發出聲音。
他這才後知後覺的感到害怕。
害怕山裡的野獸和蛇蟲。
害怕自己今晚就會死在河邊。
老管家大約嫌麻煩,沒來找他。
他依然記得,自己高燒不斷的時候,有一束光落在他身上。
記得來找他的唐雲半蹲下身,聲音和記憶里一樣溫和:「怎麼跑得這麼快,我在後面怎麼喊你都沒聽見。」
他問他:「還能走路嗎?」
唐諾想起那天晚上很晴朗,沒有星星。
十六歲的唐雲背著他,一步一步往家裡走。
唐雲好像很高,記憶里大哥總是很高。
仿佛靠著他,就可以躲避所有朝他吹來的風雨。
唐諾沉默了很久,然後在他背上小聲地哭了起來。
眼淚大顆大顆砸在他背上,他聽到了自己稚嫩的哭聲。
「哥哥……我的腿很疼。」
那是唐諾第一次喊人。
也是他第一次在唐家開口說話。
「我還以為你是小啞巴呢。」
「這不是會說話嗎。」
唐雲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塊小小的蛋糕。
包裝盒被擠得扁扁的,賣相不是太好看。
「趕緊吃一口,過了十二點許願就不靈了。」
唐雲像是想起什麼,將他往背上顛了一下,背的更穩:「生日快樂小諾。」
「下次這麼晚出來玩,記得要喊哥哥陪你。」
「小孩子跑出來太危險了,知道嗎。」
他想,他又不是跑出來玩的。
他是離家出走的。
十二點之前,唐諾吹了吹並不存在的蠟燭。
他默默地抱著唐雲的脖子,帶著小孩子的一點天真和愚蠢,在內心虔誠地許下了一個願望。
【我好想當這個哥哥的弟弟,就讓他永遠是我哥哥吧。】
「想清楚了嗎?」
宋譽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
唐諾的視線從遠方的高樓收回來。
下一秒,他聽到自己聲音,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
「遺囑在唐家老宅。」
「動手要快,唐明奚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