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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竹苦笑著向他道謝。
這些道理她都明白,她知道心軟的人是無法從事醫生這個職業的。從業多年來,她也經歷過無數次病寵的死亡,甚至有的動物因為傷勢過重,沒能從手術台上下來。
但是戰神……戰神不一樣。
它不止是她的病患,它更是她的朋友。
她身旁的景旭側頭望向她,想要安慰,卻又無從安慰。
景旭輕聲問:「如果最終戰神的自主呼吸停止,咱們是不是要切開氣管,給它用呼吸機?」
「……」殷九竹沒有說話。
誠然,使用呼吸機可以讓戰神再「活」一段時間,但這根本沒有意義。
會議室里籠罩在極致的寂靜里,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敲響了。
景旭起身去開門,卻沒想到,出現在門外的是一群穿著制服的人。
宋一庭坐在輪椅上,被他的同事推進來。他的臉上、手上都有傷,在那場爆炸里,他的左腿骨折,並伴有腦震盪,他剛做完手術,就急著讓同事們把他送來愛寵之家醫院了。
見到他,在場的人都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景振宏猜出了他的身份:「你就是那隻警犬的主人?」
「不,」宋一庭搖頭,「我不是它的主人,任何人都不是它的主人——它是我的戰友,是我信賴的搭檔。」
他低頭看向自己打著石膏的左腿,低聲道:「如果沒有戰神保護我,我不可能在那樣的爆炸里活下來,我會燒傷,也會像它那樣被金屬碎片刺中心臟。」
他用一隻腿艱難地從輪椅上站起來——他拒絕了同事的攙扶——然後抬起右手,鄭重地、莊嚴地、正式地向他們敬了個禮。
他的右臂平舉,指尖輕觸額際,還未開口,眼睛便先紅了。
「謝謝你們……你們為它殫精竭力、為它廢寢忘食,即使它不能甦醒,但我知道你們已經為它付出了一切。」他說,「戰神不能說話,請允許我代替它,謝謝你們。」
在成為警察之前,宋一庭就知道這個職業所代表的危險,但他依舊「選擇」成為了一名警察。可警犬不是,警犬是「被選擇的」——它們敏銳、聰慧、勇猛、健壯,它們為人類服務,它們熱愛人類,可能有一天也會為人類犧牲。
戰神是一條英勇的警犬,它無愧它的名字。
「我有個請求。」宋一庭說,「我想再見戰神一面,我還有很多話要和它說。」
……
宋一庭慢慢滾動著輪椅,進入了戰神的病房。
說是「病房」其實並不恰當,這裡原本是一間單獨的操作間,為了戰神特意騰空,裡面空蕩蕩的,只在靠牆位置放了一個操作台,台上是一個大型供氧艙,戰神毫無知覺地側躺在裡面。
他幾乎認不出它來了。
戰神是一隻品種優異的短毛狼犬,它有著硬硬的黑黃色背毛,在陽光下會反射出綢緞一般的光澤。每天巡視街區結束後,宋一庭都會拿出一個專用狗梳子,為它梳通身上的毛髮。別看它毛短,但其實很容易掉毛,宋一庭每次都邊梳邊抱怨,一會兒說多掉些多掉些要做成毛墊子,一會兒又盼望它別再掉毛了擔心它英年早禿。
而現在,它身上讓他又愛又恨的漂亮皮毛全都不見了,為了方便處理傷口,它的毛髮全被剪光了。戰神的頭、背、四肢都被一層層的紗布遮住,偶爾有幾處皮肉裸露在外,呈現出暗紅色——這是燒傷留下的痕跡。
這幾日不吃不喝,戰神僅靠營養液維繫生命,它的胃部完全癟了下去。因為各種術後併發症,短短几日,它就瘦的皮包骨頭,嶙峋的肋骨突出來,硬的嚇人。
它側躺著,開胸的創口掩藏在紗布下,宋一庭看不到,只能看到露出的紗布一角。
全身上下,好像只有它的尾巴還和從前一樣。
宋一庭把手伸進吸氧箱裡,先摸了摸它的尾巴。
戰神的尾巴很長,高興的時候就像棍子一樣左右甩,一下一下錘在宋一庭的小腿肚子上,怪疼的;不高興的時候又會像狼一樣拖行在身後。宋一庭第一次發現,原來他和它之間,曾有過這麼多這麼細小的記憶碎片。他以為自己沒記住,其實點點滴滴都鐫刻在他的腦海中。
他又摸了摸它的爪子,是冰涼的。
狗爪有四根腳趾觸地,在爪子內側接近人類手腕的位置,還有一根懸空的「狼趾」。為了方便執行任務,警犬在月齡很小的時候就會手術去掉「狼趾」。宋一庭摩挲著它的爪子,尋找著曾經存在著的狼趾痕跡,只找到一個小得幾不可見的傷疤。
戰神去掉狼趾時,只有幾個月大——那已經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九年前,九年前。九年前的宋一庭還是警察學院裡一個心無大志的學生,他每天醒來只需要為今天中午食堂吃什麼而發愁,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有一名無言的戰友已經走上了警隊的第一線。
它在等著他,等著九年後與他相遇。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怕狗的宋一庭百般不情願。
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分給他一隻本該退役的老狗,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對一隻狗叫前輩,更不明白為什麼一隻狗的工資居然比他高那麼多。
那時候,他厭煩它,他想讓它走。
而現在,他信賴它,可它卻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