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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事情已經過去幾個小時了,景旭終於勉強冷靜下來。
但如果時間倒退回去,再聽到那段話,他認為自己依舊會出手揍人。
一方面,對方漠視動物生命的行為讓他無法容忍,另一方面,對方出言侮辱他們的職業,更讓景旭感到憤怒。
回憶起當時對方說過的話,景旭又一次恨得牙痒痒——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厚顏無恥的人呢?!
高大尚和殷九竹並沒有注意到他不忿的表情,他們商量著要怎麼平息這次的事端。
高大尚:「肯定不能讓他們告,也不能讓他們繼續來醫院鬧騰。他們一來,醫院就得歇業幾天,這房租一天就上千,人員工資也不少,停業一天太影響生意了!」
殷九竹也覺得頭疼,但事已至此,只能積極應對:「嗯,我和小宋警官溝通過了,他的建議是,咱們這邊派代表登門道歉,他們派出所做個見證,從中調停,事情直接私了……」
一聽到要道歉,景旭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要道歉,為什麼要低頭?出言挑釁的是對方,侮辱人的也是對方,為什麼他們要在那兩個小人面前低頭?
無數的話翻湧在他心頭,他想大罵,但最終他緊握拳頭,把那些話死死壓在了心底。
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可他感受不到一點疼痛。
景旭站在那裡,殷九竹和高大尚的討論縈繞在他耳邊,就像一些外星文字,讓他無法理解。
最終,高大尚拍板決定,為了避免夜長夢多,第二天就去登門道歉。
這個只有三個人的會議迅速結束了,高大尚摘下眼鏡捏了捏山根:「這一天天怎麼全是事情……剛下飛機我就趕過來了,現在腦子暈暈沉沉的,看來體力真的不如年輕人了……」
殷九竹見他確實疲憊,不再打擾他,和師兄道別後,就帶著景旭離開了會議室。
現在已經很晚了,長長的走廊上燈光昏暗,只有玻璃窗外偶爾經過的汽車,會投來刺目的燈光。
景旭如一具行屍走肉,驅動沒有任何知覺的雙腿,跟在殷九竹身後。
她腳下的皮鞋踏在光潔的瓷磚上,發出一聲聲清脆的聲響。
不拖泥帶水,不猶豫搖擺,就像她本人一樣。
景旭望著她的背影,看著窗外疾馳而過的汽車用車燈給她鍍上一層曖昧不明的光。
終於,景旭忍不住開口了。
「老師……」他低聲喚她。
殷九竹腳步未停,只從喉嚨里模糊地「嗯?」了一聲。
景旭問:「……咱們為什麼要道歉?」
「……」
「我知道,衝動動手是我不對,但是他出言挑釁在先,明明是他錯了,為什麼要我們先低頭?」
這個剛剛步出象牙塔的男孩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正義的一方,卻要道歉,為什麼錯誤的對象,卻能獲得勝利?
「……」殷九竹沒有說話。
可她的沉默,卻加劇了年輕人的疑惑。
「老師……」景旭聲音顫抖,他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了一個分叉路口,他崇拜的、敬仰的、追逐的那個身影,選擇了一個未知的方向,「……你也覺得給動物看病的醫生不算醫生嗎?你也覺得咱們的工作,只是一門生意嗎?」
「……」這一次,她終於停下了腳步。
她頓足,回頭望向他。
他太年輕了,朝氣蓬勃是年輕,熱忱熱愛是年輕,初生牛犢不怕虎是年輕,非黑即白也是年輕。
殷九竹雙唇微張,輕吐出一句話:「如果我說『是』呢?」
景旭:「……」
他懵了。他雖然之前心中隱隱有一種預感,但是當他真的從殷九竹口中聽到這個答覆時,他仿佛被人痛擊了一拳,這一拳狠狠打在他的心口,幾乎完全擊碎了他上學以來建立的所有自信。
眼看他搖搖欲墜,殷九竹忽然問他:「你當初為什麼要報考動物醫學專業?」
「……」景旭想都未想就回答,「因為我喜歡動物,想為它們緩解病痛、延續它們的生命。」
可這答案,並不能讓殷九竹滿意:「每個踏入動物醫學專業的人,都是抱著對動物的喜愛進來的;但是你要繼續走下去,光是有這份天真的喜愛,並不夠。」
景旭一滯,還未來得及深思,殷九竹又抬眸看向了他:「你上課的時候,一定解剖過動物吧。活羊、活豬、活的禽類……我沒記錯的話,實操課還會解剖懷孕的動物,觀看它們的器官構造。當解剖開始前,它們要做深度麻醉,解剖結束後,它們都會被醫學處死。」
「……是的。」
「在解剖那些動物的時候,你有沒有問過自己,你現在做的事情,和你想要『拯救動物』的初衷,是不是相違背的呢?」
「……」
殷九竹望著面前這個時而成熟可靠、時而又帶著天真理想的青年,輕聲道:「動物醫學的發展,需要無數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努力。解剖動物、研究它們的人,是獸醫;在獸藥所研發新的藥物的人,是獸醫;採集糞便樣本,研究人畜共患病的,是獸醫;像咱們這樣,給小動物看病,讓它們能夠更長久陪伴主人的,也是獸醫……在外人眼中,我們是農學的末流,是醫學的底端,我們稱不上醫生——但在我看來,我們是推動現代動物醫學發展的千千萬萬顆螺絲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