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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東生和鄭立新交流一會兒家常,覺察鄭立新有點兒不耐煩情緒,才深入主題:“你覺得聯想是國企是私企?”
鄭立新愣了愣,旋即避而不答:“我不懂這個。”
魏東生:“姑且說說。”
鄭立新斟酌一會兒:“肯定不是國企。”
魏東生:“為什麼?”
鄭立新站在曙光站在中科院立場,戲謔嘲諷說:“國有轉私有可是柳傳志的理想,我說聯想是國企,柳傳志第一個不同意。”
魏東生:“聯想是私企了?”
鄭立新呵呵笑說:“負債持股,公款借給親友;香江聯想虧損,北京聯想緊急籌借國家上億元貸款,然後盈利的聯想被快倒閉的香江聯想吞併。呵呵,世間哪有這樣的私企。”
魏東生:“不是國企,又不是私企,那是什麼?”
鄭立新嘆口氣:“所以我才說不懂,我不懂這世道,也不懂甚麼混合所有制。這些公司啊,在我眼裡就像量子疊加態,既是國企,又是民企。或者說,當家者需要它是國企,它就是國企;需要它是私企,它就是私企。”
魏東生順著鄭立新口氣說:“看來,不是所有的國企都能代表國家。”
鄭立新:“國企和國家,本來就是兩回事。搞石油的國企,搞礦山的國企,如果沒有國家戰略層次協調,他們絕對不會管曙光的死活;具體到科研領域,申海的單位和燕京的單位也各有各的利益訴求;縮小到燕京,哪怕同屬中科院,計算所和半導體所也是兩家。呵呵,說起半導體所,燕京林業大學因為地皮糾紛,還不是每年都要和它鬧兩次。這些單位,發生糾紛時,誰能代表國家?誰也不能!國企就是國企,僅此而已。國企有很多家,而國家只有一個。就像居民委員會,它行使國家職責,可絕不可能事事都能代表國家。”
鄭立新誤會有人想侵吞寒武紀2004,刻意長篇大論安撫魏東生,委婉告訴魏東生不要怕那些舉著國家利益牌子唬人的龜孫子。
魏東生隱隱聽懂鄭立新的安撫,不禁有些怔愣。
聽鄭立新一番閨怨,政治態度非常鮮明:他覺得聯想是侵吞國有財產,深深鄙棄卻又對世道無可奈何;與此同時,他更非聽見國家國企字眼就無條件支持其利益訴求,反而非常厭惡以國家之名竊取小集體私利的行徑。
這樣的政治光譜,可不像崇拜無私奉獻的道德楷模。
誤會不可怕,畢竟誰也不能全知全能。
控制誤會的影響範圍,及時化解誤會的機制,才是最重要的。
魏東生發現問題沒有僵硬處理,而是與鄭立新談話耐心了解鄭立新的想法,從而避免了誤會進一步加深。
魏東生繼續試探鄭立新的政治光譜,忽而說起家鄉舊事:“官員不等於國家,這句話我深有戚戚然。我老家石敢村,地在革命老區邊緣地帶,百姓非常講政治,特別推崇勞動黨黨員,只有勞動黨黨員和某幾位被退黨的黨員,才有資格選入村民委員會。然而,如此敬拜勞動黨的石敢村,卻被勞動黨治下的盤陽市視為刁民聚集地,你可知道為什麼?”
鄭立新不解魏東生為何講起老家舊事,茫然尾隨一句:“為什麼?”
魏東生緩緩道來:“1998年,石敢村尚屬於吳平縣梁祝鄉。梁祝鄉當年擅自截取三提五統並提高農村的附加稅,反映到行政村和自然村,農民負擔提高了30%,村委會收入減少了40%。石敢村卻不予配合,村支書拎著中央及省委的文件,向十五個自然村數千名村民宣傳鄉政府私自加稅是非法的。為了對抗鄉政府及縣政府隨後到來的彈壓,石敢村數千名老少婦孺無視荷槍實彈的武警,在村支書率領下列隊向盤陽市進軍,聲稱要去綠通市去燕京市揭發梁祝鄉濫征苛捐雜稅。從此之後,石敢村就成了赫赫有名的刁民村,吳平縣想方設法把石敢村推給了盤陽市。”
“村支書等組織者陸續被地方政府以貪腐、作風問題等罪予以退黨處理,他們卻毫無疑問是村民心中的英雄。少數情節較輕的,旋即高票選入村民委員會;情節較重的,譬如當時的村支書,說他支持某人繼任,此人立刻全票當選村支書兼村主任。”
“揭發濫徵收稅的石敢村黨支部,擅自提高附加稅的梁祝鄉鄉政府,不問是非對錯先強硬彈壓地方的吳平縣縣政府,以及最終妥善解決此事的盤陽市市政府,誰能代表國家呢?”
鄭立新不懂。
鄭立新爺爺的爺爺是鄉紳地主,鄭立新爺爺的父親順應時代潮流移居城市。自鄭立新的爺爺開始,鄭家已經徹底離開鄉村,哪怕而後共和建國,鄭立新的爺爺、鄭立新的父親、鄭立新等全部紮根科研世界,根本沒有在農村長久生活的經歷。鄭立新對農村的印象,大多來源於電視報紙報導,附加稅附加了什麼,石敢村村民的生活狀態,統統不甚了了。因此,鄭立新不懂這則故事的大背景,也不理解這則故事的邏輯,更聽不懂魏東生到底想說些什麼。
不過,於魏東生來說,已經夠了。
沒有反應也是一種反應。
最少,鄭立新沒有想當然的指責石敢村村民為何不走法律程序揭發梁祝鄉鄉政府。
魏東生已經能夠確定,自己恐怕真的誤會了鄭立新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