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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才知道,大理寺的牢房跟這家比起來簡直就是文明衛生牢房,能拿流動小紅旗的那種。縣衙的牢房更矮,更黑,更臭,走進來僅只幾個呼吸,李素已然快崩潰了。
牢房裡的人不多,貞觀年裡百姓多勤勞樸實,鮮有作奸犯科者,鄉下偷只雞已然算得上驚天巨案了,所以周縣令平日要處理的刑案並不多,大多都是一些鄰裡間扯皮吵架之類的小事,鄭小樓這個案子怕是很多年才出一件,算是周縣令任上的異數了。
走在空蕩蕩的監牢里,傳出陣陣空曠悠遠的回音,加上這陰暗幽冷的環境,李素胳膊上生出一層雞皮疙瘩。
關押鄭小樓的牢房在最裡面,人命案的兇手,官差自然要特殊對待,七彎八拐後,李素終於見到了鄭小樓。
鄭小樓橫躺在牢房潮濕的地上,手腳皆上了重重的鐐銬,頭髮上沾滿了草屑和泥土,凌亂地披散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聽見牢外的腳步聲,鄭小樓睜眼,投去好奇的一瞥,卻見李素站在牢外笑吟吟地看著他。
鄭小樓臉上頓時露出複雜的神色,起身走到李素麵前,二人隔著牢門柵欄對望。
「你怎麼來了?」
李素笑著嘆氣:「我的三十貫錢不見了,可把我急壞了,於是從太平村一路找到涇陽縣,發現三十貫關在牢房裡,這下安心了,回家能睡著覺了……」
鄭小樓嘴角微微一撇,又恢復酷酷的樣子:「我殺了人,今生怕是還不上你的錢了。」
李素嘆道:「早就知道這是一樁賠本買賣了……你那三十貫不會這麼快花光了吧?快告訴我藏在哪裡了,把它當作遺產留給我,能挽回多少算多少……」
鄭小樓:「……」
這傢伙是來落井下石的嗎?
「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周縣令說你全招了,我覺得你應該是被屈打成招,世上沒那麼蠢的人,刑具都沒上就痛快招了,你說說,他們有沒有對你上刑?」
「沒有。」
「誘供?」
「也沒有。」
李素皺眉:「這件案子真是你做的?你如此痛快便招認了?」
「不錯,大丈夫敢做敢當,鄭某為民除害,有何不敢承認的?」
李素哼了哼,道:「敢做或可,敢當卻不一定,若我被拿住,拼死也會百般抵賴,絕不會如此痛快認罪。」
鄭小樓淡淡地道:「路不同,結果也不同,所以你是權貴,而我只是草芥。」
李素嘆道:「這不是身份的事,你做下的事情並無錯處,錯在方法不對……」
盯著面無表情的鄭小樓,李素道:「殺人便殺人,你明明有本事避開地主家的護院家僕,為何殺人之後不躲不藏?」
「我只想做得堂堂正正,只求快意恩仇,何懼千刀加頸!」
鄭小樓垂頭,幽然嘆息:「什麼權貴,什麼賤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弄出來的,同樣是一條命,有的貴比饌玉,有的賤如泥草,十多歲的小姑娘何辜?她只錯在落戶賤籍,她只求在豺狼窩裡安然活下去,一個小小的富戶地主,憑什麼能定別人的生死?世道不公,老天不報,我已見此不平,若不出手,何顏立於天地?」
看著鄭小樓越來越憤慨的臉,李素沉默片刻,忽然嘆道:「原來你是遊俠兒……」
鄭小樓淡然道:「世上哪有人自封遊俠兒?俠之一字,傳於人言,你做了善事,懲了惡人,別人說你是俠,你才是俠。」
李素點頭:「我懂你的意思了,但我還是覺得你蠢,若你能把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留存有用之身,將來還可以為人間剷除更多的不平,而你選擇了堂堂正正,於是你剷除不平的一生便只能到此為止了,值得嗎?」
鄭小樓冷笑:「殺人懲惡若是藏頭縮尾,我充其量只是個殺人兇手,有何資格說什麼剷除不平事?」
李素被氣到了,這傢伙腦袋是榆木疙瘩麼?迂腐到這般地步,難怪古往今來的遊俠兒普遍比較短命,這種人根本不適合活得太長久……
「算了算了,懶得跟你說!我進牢房來跟你講道理的麼?」李素的耐心終於被耗光。
鄭小樓露出奇怪的目光:「對了,我還沒問你,你來牢房做什麼?」
「催債,還錢!三十貫,一文都別少!想當英雄首先要學會不要欠債!這都不懂嗎?」
「沒錢!」鄭小樓仰頭望天。
李素氣壞了:「你當英雄之前難道沒想過你還欠別人錢這件事嗎?」
「沒有!」
「你這英雄可真夠缺德的!」李素氣得轉身便走。
話不投機半句多,跟這位英雄真沒有太多共同語言。
「少郎君……」鄭小樓忽然叫住他。
「怎樣?」
鄭小樓看著他,忽然笑了:「別費心思救我了,此案已被定為鐵案,莫連累你沾上麻煩。」
李素冷笑:「英雄,你想太多了,瘋子才會救你這種人。你剛剛沒聽懂嗎?我來要債的!」
……
……
走出監牢時已是入夜時分,蕭瑟的夜空里幾點稀稀落落的星星,點綴著寂寥的夜色。
王樁看著怒容滿面的李素,欲言又止,沉默很久後,終於忍不住道:「李素,我覺得鄭小樓沒做錯,那個地主家的兒子該死。」
李素麵無表情道:「我沒說他不該死,只是殺他的法子太蠢了,殺了惡人還把自己賠進去,從沒見過這種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