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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以前有過才名,作了幾首詩也曾名滿長安,可李素沒想到這次作的《阿房宮賦》竟能造成如此大的影響,論名氣的話,一篇長賦遠遠超過當初作的那幾首詩。
任何事情一旦摻雜了政治因素,名利之類的東西來得都很快,建大明宮的糊塗決定令天下士子百姓不滿,又不敢站出來指著李世民的鼻子罵昏君,於是只能將不滿積壓在心裡,在這種天下敢怒不敢言的狀況下,李素首先站了出來,作了一篇長賦,更重要的是,這篇長賦是在金殿上當著所有君臣的面一字一字念出來的。
從頭到尾沒提半句「大明宮」,可裡面的內容卻實實在在充滿了嘲諷,無論拆開還是組合起來看,每個字眼都是樸實無華的,然而跟建大明宮一事結合起來重新再看一遍,便能察覺到字裡行間深深的惡意,這篇長賦無異於當著所有人的面朝李世民臉上狠狠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記耳光動靜太大,全天下都聽到了。
在一個萬眾最需要英雄的時刻,李素站了出來,有心也好,無意也好,一篇文章令他成為了英雄。
一支筆,一頁紙,一篇文,再加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它們組合起來其實並不叫「才名」,叫「政治」。
李素是受益者,也是受害者,因它而名震天下,也因它差點丟了小命。
無論李世民布下怎樣的疑陣,這篇諷刺他的長賦現世終究扇了他一記耳光,說來也是李素的幸運,因為他活在胸襟最寬廣的李世民治下,若換了一個氣量稍微狹窄一點的帝王,此刻的李素不應該在東陽面前油嘴滑舌,而是被種進土裡等待來年發芽。
「運氣不錯了,陛下,終究是陛下……」李素不願再提這件事,更不願提那篇文章。
扇李世民耳光這件事自己暗暗爽一下就好了,做人不能沒有分寸,若仍拿著這件事得意洋洋四處吹噓炫耀,那就是真正的花樣作大死了,胸襟再寬廣的帝王都不會容許這種人活下去。
「怕嗎?」東陽好奇地看著他,杏眼隱帶笑意。
「怕。」李素老實點頭:「特別是被關進大理寺那幾日最不踏實,很怕忽然有個宦官捧著聖旨進來,宣旨後把我押赴法場,你知道,那篇文章把你父皇氣得不輕。」
「《阿房宮賦》我讀過,確有指斥父皇的意思,辭藻也講究,沒一句罵人,但是把建大明宮一事跟這篇文章合在一處,裡面可就字字尖刻,句句誅心了,甚至比魏徵指著父皇大罵昏君更嚴重,難怪父皇那麼生氣……」
看著沉默不語的李素,東陽又笑道:「但是你也放寬心,父皇不是濫殺的暴君,每年刑部覆核的死囚都要呈遞父皇,父皇親自勾決,每勾一個名字前都要先問一次刑部官員,再問一次三省老臣,最後再問一次自己,這個人到底該不該殺,可不可以不殺,如果連問三次後,這個死囚都有必死的理由,父皇才會鄭重其事地用硃砂筆勾決核准。」
東陽眼裡的笑意越來越明顯:「至於你作篇文章嘲諷君上,父皇決計不會殺你的,大唐立國至今還沒有因言而處死的先例,父皇若殺了你,這些年辛苦經營的名聲亦付諸東流了,代價太大,不合算。」
李素嘆道:「我終於聽明白了,陛下不殺我,是因為懶得殺,不屑殺,也就是俗稱的『穿新鞋不踩臭狗屎』,是這意思吧?」
「噗嗤!」東陽被逗笑了,恨恨捶了他幾下,嗔道:「你這張嘴……平日裡罵別人也就罷了,今連自己都罵進去了,也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了,用辭就不能文雅一點麼?」
輕輕嘆息,東陽習慣性地想把頭靠在他肩上,卻發現自己身上穿的道袍,神情不由一黯,身子不覺坐直了。
李素看在眼裡,笑了兩聲,大手一攬,東陽整個身軀已在他懷裡。
「你……你莫這樣,不管怎麼說,我……我已是出家人了,這樣不好……」東陽輕輕掙扎。
「這裡沒有出家人,只有男人和女人……」李素呢喃自語,閉上眼,下巴輕輕摩挲著她散發著清香的髮髻。
聖旨快要來了,而他也要舉身赴西州了,這一別,何年再見?
濃濃的離愁漸漸瀰漫,東陽與他心有靈犀,似有所覺地忽然從他懷裡直起身子,深深注視著他。
「你怎麼了?」
李素回視,清澈而深邃的眸子裡,似一汪清泉晃動。
「知道西州這個地方嗎?」
東陽遲疑了一下,道:「大概知道吧,在隴右道,與高昌國相鄰,漢朝便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
李素笑道:「你知道得比我多,我對那個地方還是兩眼一抹黑呢。」
東陽疑惑地道:「到底怎麼了?為何突然問起這個地方?」
李素嘆息,目光望向遠處的河水和山巒,道:「過不了幾日,你父皇的聖旨要來了,我可能會被遣派到西州為官……」
東陽只覺腦海中一聲霹靂炸響,耳中全是嗡嗡的回聲,紅潤的臉蛋刷地變得蒼白無光。
「西州?父皇他……」東陽貝齒使勁咬著下唇,顫聲道:「西州那麼遠,你卻……父皇心裡終究還是計較你那篇《阿房宮賦》麼?他欲將你發配貶謫千里?」
李素搖頭:「不算貶謫,更沒有發配一說,你父皇沒那么小心眼,真正恨我的話,用不著這種手段……西州的局勢很複雜,或許,那裡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人,這是你父皇深思熟慮後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