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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仰天嘆了口氣,道:「敵軍這次大張旗鼓進犯,自然有了十成的把握才敢來,這十成的把握里包括對天時地利人和的謀算,那一處沙丘如此顯眼,他們怎麼可能不預先算進去?項田……太魯莽了!」
五百將士人群里,悲傷的抽泣聲此起彼伏,有的甚至嚎啕大哭起來。
軍士哽咽著繼續道:「……敵軍切斷了我們的退路,然後三面包圍,存了將我們全殲的打算,項將軍強弓長戟開路,身負大小傷數十處,袍澤弟兄們結陣豁命往外沖,這才勉強殺出一條血路回來,半路上時項將軍便從馬上栽下來了,我等上前查看才知將軍負傷甚重……」
說完軍士淚流不止,李素垂頭再看項田,發現他的臉色比剛才又灰暗了幾分,心中不由一沉。
這時,昏迷中的項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李素和蔣權急忙上前蹲在他面前。
項田睜開眼,眼神有些渙散,許久才漸漸聚焦,看清面前李素那張溫和的笑臉。
「李別駕……」項田聲音虛弱而嘶啞,剛開口,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一將無能,害死三軍……末將不察,中了敵軍的埋伏,末將罪該萬死!」
李素強堆著笑,柔聲安慰道:「將軍勿自責,你能主動出城尋找戰機,已屬良將之才,何言無能?至於中了埋伏,此乃人算不如天算,非戰之罪也。」
「千騎出城,回來只剩五百……半個折衝府啊,全折損在外面了,末將……是千古罪人!我對不住戰死的弟兄們……」項田的情緒愈發激動起來,胸前傷口已漸乾涸的鮮血又汩汩往外流。
李素只覺心中一陣一陣的疼痛。
他對項田的印象其實很差,當初赴任西州,便是項田領著他進的城,表面客氣,實則慢待,與曹余沆瀣一氣暗設陰謀逼他離開,直到後來李素與曹余盡釋恩怨,但他與項田之間還是有一層隔膜,正如當初進城的那天一樣,大家只維持了表面上的和睦,可以說,李素從未把項田當作自己人,大家都有各自的做人方式,有各自的活法。
直到今日此刻,只剩一口氣的項田流著眼淚嚎啕大哭自責時,李素的心仿佛被針尖狠狠扎了一下。
都是大唐的臣子,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為大唐開疆守土,當李素無比冷靜地衡量了利弊之後決定離開時,這個在他心中並不討喜的糙漢子卻留在西州,並且豁出了自己的命。
這一刻,李素忽然覺得項田比自己活得高大,活得純粹,三十來歲的人,眼中不可能看不到利弊,可他還是選擇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世上,誰比誰聰明,誰比誰傻?
看著連哭都失去力氣的項田,仰面躺在地上,張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瞳孔再次渙散,李素心中一痛,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將軍回城安心靜養,待傷好之後,傷好之後……」李素說不下去了,其實所有人都看得真切,項田不再有「傷好之後」的那一天。
站起身,李素黯然朝將士們揮了揮手,道:「抬項將軍進城,找大夫治傷……」
項田被抬起來,路過李素身邊時,項田忽然狠狠拽住了李素的衣袖,力氣之大,仿若仍是那條生龍活虎的漢子。
「李別駕……末將是個粗人,以往有過得罪你的地方,不求你原諒,項某這條命馬上交代了,原不原諒,此生你我都不再相見,只是……西州,是大唐的西州!項某無能,豁出命來也守不住它,李別駕你不一樣……」項田劇烈喘息了幾下,提起最後一口氣,道:「這一年來,我見你有種種非凡之處……數月來你整頓軍備,招引商賈,城中開設商鋪,我與曹刺史曾讚嘆過,若假以一兩年時日,西州必能改換新顏,李別駕,你是天生有本事的人,西州,西州誰都守不住,但你可以!末將求你……求你……」
李素嘆了口氣,黯然搖頭:「項將軍,我也不瞞你,西州,我真的守不住,兵少將寡,城防虛設,大軍碾壓之下,西州必無幸理,它……是一座沒有任何希望的死城。」
項田眼中希冀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淚水無聲滑過臉頰,失神地喃喃道:「我們已守了三年,孤立無援地守了三年了啊,死的死,傷的傷,守得多辛苦,陛下……為何不肯多看它一眼?陛下是否已忘了我們這些為國戍邊的將士?陛下……陛下……」
項田說著,嘴裡忽然冒出大股大股的鮮血,努力地張大嘴,竭盡全力地大口呼吸,終究出氣多,進氣少,最後終於軟軟一倒,氣絕而亡,一直到死,他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氣絕的那一剎,身後活著的五百將士全部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塵埃,一陣整齊劃一的刀劍出鞘,閃爍著寒光的刃尖直指蒼天。
「將軍英靈不遠,走好!」
李素的淚水潸然而下,上前將項田圓睜的眼睛緩緩合上,單膝朝他一跪:「項將軍,走好!」
五百將士簇擁著項田的屍身,緩緩入城,一路沉默無言。
李素仰天嘆了口氣,喃喃道:「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陛下,你果真忘了在遙遠的西域,還有一群捨生忘死的漢子為你苦苦戍守著孤城麼?」
……
李素還是上路了,蔣權將他送出城外五里,回城時盯著李素的臉,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長長一嘆,行禮後轉身離去。
李素陰沉著臉,與王樁鄭小樓三人騎著駱駝上路,沿絲綢之路往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