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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咀嚼的頻率漸漸緩了下來,垂著頭不吭聲,眼眶卻不知不覺紅了。
以前的他儘管不是現在的他,可父母恩情終歸是一樣的沉重,一樣的厚實。
李道正接著嘆道:「日子咋過得這麼快咧?好像只是打了個盹,十幾年就過去了,我娃也成年了,當初那個被我抱在懷裡哇哇直哭的孩子迎風就長,如今也成了讀書人,堂堂正正受冠了,年歲太快咧,恍恍惚惚,我的大半輩子也過去咧……」
李素紅著眼,強笑道:「爹,您還年輕著呢,孩兒還打算給您續個弦,給您尋摸個黃花閨女當婆姨,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讓您好好享受下半輩子。」
李道正笑罵道:「你這是為富不仁,爹這把年紀娶黃花閨女,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李素的爹,配世間任何女人都綽綽有餘。」
李道正橫了他一眼,哼道:「我的事你少操心,倒是你自己的事,到底打算咋辦?」
李素瞬間恢復飢餓狀態,用油油的豬腿肉堵住了自己的嘴。
李道正嘆口氣,道:「你和公主殿下的事鬧得滿城風雨,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了,你倒好,在家裡半個字都不提,我沒聾又沒瞎,真當我啥都不知道?娃啊,你長大咧,凡事自己拿主意,爹不便多嘴,你鍾意公主,爹無話可說,可如今公主出了家,你與她再無夫妻緣分,娃啊,李家僅你一根獨苗,下一代的香火全靠你了,喜不喜歡的,總歸要娶一個婆姨生個娃吧?等你活過半輩子便知,人生一世,活著不能只為情情愛愛,許多事情比它更重要。」
李素嘆氣,點點頭:「爹,孩兒都懂。」
「都懂,可還是不願做,不願失了你與公主殿下曾經的盟誓,寧願背著不孝的名聲,也不願被人罵為薄倖郎,娃啊,你心裡除了公主,多少可願為爹想想?人生數十年光陰,歷經無數事,這些事註定有舍有得,不願舍的,不願要的,到最後終歸被世情被人情逼得不得不舍,不得不要。」
指著供台上那面孤零零的牌位,李道正嘆道:「你爹我也年輕過,做過許多錯事,這些事回想起來,有的很後悔,有的……至今不悔,你和你娘一樣都是死心眼,當年的她也如你一樣傻,要什麼,舍什麼,她總是拿捏不清,認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臨死都說著不悔……」
李道正不知回憶起什麼傷心的事,眼眶一紅,忽然住了嘴,起身走了出去。
屋外呼號的寒風裡,隱約聽到帶著顫抖的嘆息聲,如半生的歲月般越飄越遠。
……
李素也不悔。
若真能拿捏得清該捨去什麼,該要什麼,人生精打細算過得如此清醒,活著果真有意思麼?這樣的人最終不是成就了霸業的梟雄,便是大徹大悟遁隱空門的高僧。
李素是凡人,吃喝拉撒,悠閒懶散,有點小正義,有點小貪婪,有懦弱的時候,也有無所畏懼的時候,偶爾,或許還會幹點缺德事。
這才是人,活生生的人,與平凡的世人毫無區別,不算高尚,也沒太卑微。
這樣活著挺好的,李素不悔。
……
……
元旦,一年之始。
古代沒有「春節」的說法,所謂「春節」,那是一千多年以後的民國首先提出來的,在如今這個年代裡,元旦就是春節,就算是過年了。
元旦的說法可上溯三千年,最早見於《晉書》,曰:「顓帝以孟夏正月為元,其實正朔元旦之春」。
一大早,太平村的村口馬蹄隆隆,隔老遠便看見一片黑壓壓的人群,騎著馬朝村里飛奔,身後揚起漫天的雪花,不時還能聽到一陣陣豪邁的大笑。
人群靠近了,村民們便感到一股凌厲的金鐵之氣,人群前方百餘騎部曲家將打扮,人人繃著一張鐵石般僵硬的臉,目光掃過來,透出一股令人心寒膽顫的殺氣,村民里有些也是當過府兵的莊戶,一眼便知騎在馬上的這些部曲顯然是上過戰場,手裡多少攢著人命的殺才。
部曲在前開路,騎馬飛馳而過,後面的卻是幾位談笑風生的老將,為首一人穿著錦袍,戴著梁冠,打扮非常正式,另外幾位穿得也很講究,皆著華服朱冠,眾人騎在馬上,顧盼之間虎虎生威,仿佛一群猛虎下山覓食,有股睥睨天下的氣勢,村民們見之噤若寒蟬,紛紛避讓一旁不敢正視。
一行人騎馬到了李家門口,隔著數十丈便紛紛下馬,部曲們在李家門前雁形列隊,朝眾老將按刀行禮。
李道正今日也穿著玄色錦袍,恭敬地站在家門外,見一眾老將走近,李道正急忙迎上前幾步,朝眾人施禮:「鄉野村夫李道正,拜見各位勛貴。」
眾將未及回應,程咬金卻搶上前一步,很不講究地一手搭在李道正肩上,大笑道:「哈哈,李老哥,俺老程與你可是老熟人了,何必如此多禮。」
李道正被程咬金拍得直咧嘴,強笑著點頭。
穿得最正式的牛進達卻橫了程咬金一眼,笑罵道:「程老匹夫休得妄言,今日是李家娃子受冠之日,非比尋常,老貨猶須莊重,莫壞了禮儀,傳出去被那些文官們恥笑。」
說完牛進達上前兩步托住了李道正的胳膊,不讓他給自己施禮,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老夫牛進達,今日奉旨為你家孩兒受冠,幸何如之,既為你兒受了冠,你我亦是自家人了,李家老哥莫與老夫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