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3頁
李素留給李道正的十名部曲已戰死三人,余者皆負傷,眾人強撐著力竭的身軀,在窯洞外稀鬆不成形卻難以逾越的防線。
窯洞內,是李家的主母和丫鬟,雜役們,部曲們這道用生命構成的防線成了他們最後的希望。
半個多時辰的激戰,敵人付出了三十餘條性命的代價,然而終究還是沒能越過那道防線。
敵我雙方膠著對峙,雙方都在用這短暫的時光迅速恢復體力,等待迎接下一場更激烈的廝殺。
鄭小樓面無血色,鮮血從身上的各處傷口汩汩流出,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只覺身體已虛脫,那柄輕盈的利劍握在手中都仿佛有千鈞之重,虛弱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與鄭小樓並排而立的七名部曲是方老五的手下,他們都曾經與李素經歷過西州血戰,今夜的情勢與當年一樣,都是以寡敵眾,都是斷絕生望,部曲們並無懼色,反而平靜地看著對面數丈之遙的敵人,嘴角帶著輕蔑的笑。
從西州回長安,進了李家的莊子,年輕的侯爺待他們不薄,侯爺的親人也待他們不薄,他們喜歡侯爺夫人帶著丫鬟不講道理似的給他們安排屋子,天熱送冰塊,天冷送被褥,他們更喜歡與李道正蹲在田邊,老老實實聽老爺子告訴他們農事技巧,順便開幾句葷玩笑。最喜歡的是侯爺,那個時刻懶散仿佛打不起精神的年輕人,卻有著一副寧死不屈的剛烈脾氣,無形中仿佛有種魔力,讓人忍不住追隨他,為他搏命,為他效死。
為這樣的一家人捨生赴死,此生已無遺憾。
所以部曲們都很平靜,哪怕明知自己已陷入死亡的邊緣,他們仍滿不在乎,寥寥數人,慷慨從容,寧死不退。
李家部曲的對面,領隊的校尉已膽寒心顫。
原本以為奔襲而來只是殺幾個老弱婦孺,手到擒來般輕易的事,最後卻變成了一場遊走在生死邊緣的驚心血戰,區區十來人,愣是把上百號人攔在窯洞外,每邁進一步都要付出性命的代價!
對方也有傷亡,從十來人到現在只剩了七八人,校尉看得出他們已力竭,已疲憊,甚至有的人連刀都握不住了,可看到他們平靜從容的模樣,校尉打從心眼裡畏懼,外表再如何不堪,橫在他們面前的都像一座無法攀越無法征服的高山,偉岸,堅硬,不可動搖。
扭頭看著自己身後大約七十餘袍澤,再看看對面稀稀垮垮隊不成形的七八個人,校尉心中掙扎不已。
七八個人對七十人,原本毫無懸念的廝殺,可他卻越來越沒有把握,因為他們的敵人似乎強大到無法戰勝,不知怎樣的意念在支撐著他們,居然硬挺到現在。
猶豫半晌,校尉狠狠一咬牙。今夜已是必敗之局,無論太子事成與否,李家人若未除,等待他的都是軍法無情,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先攢點籌碼在手裡,方可保得性命。
「兄弟們,再鼓把勁,他們撐不住了!」一道炸雷響起,校尉揚刀厲聲吼道。
七十餘人強打起精神,如同狼群一般扇形散開,呈半圓狀舉刀緩緩朝鄭小樓等人逼近。
鄭小樓半闔的雙目猛然圓睜,看似力竭的身軀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勁道,手掌一翻,利劍在夜色下暴射寒光,劍尖遙指前方,微顫而堅定。
其餘的七名部曲也忽然露出剽悍之色,橫刀而立,目露凶光。
又一場生死豪賭,在雨夜下緩緩開啟。
「上!」校尉下了軍令,七十餘人蜂擁而上,數十柄利刃朝鄭小樓等人劈砍而來。
鄭小樓和部曲們慘然一笑,卻毫不畏懼地迎上。
這是最後一次搏殺了,因為他們僅餘的力氣只夠支撐這一次搏殺了。
雙方短兵相接前的一剎,鄭小樓身後忽然傳出一道暴烈如火般的怒吼聲。
「欺人太甚!當我李家無人麼?」
雙方頓止,同時扭頭望去,卻見李道正穿著一副不知從哪裡掏出來的老舊皮甲,皮甲上厚厚的灰塵都沒擦,手裡握著一支丈二長戟,戟尖已鈍,布滿鏽色,顯然是很早以前的老物件了,此刻李道正皮甲披掛,手執長戟,目露煞氣,威風凜凜地站在窯洞外,與往常那佝僂畏縮的老農形象盼若兩人。
敵人驚呆了,李家的部曲們也呆了,從來沒見過老爺這般形象出場。
唯獨鄭小樓仿佛早已知曉,臉色仍舊平靜如水,絲毫不見驚訝之色。
校尉被李道正的模樣嚇到了,因為這位老農模樣的人此刻的扮相說不出的怪異,連他也搞不清這人到底是誰,為何在這最後的緊要關頭忽然冒出來。
「你,你是……」
李道正冷哼:「我是李素他爹,你們辛苦跑來趕盡殺絕,我就是你們趕盡殺絕的對象。」
校尉一驚,接著大喜:「兄弟們,除了他!」
七十餘人轟然而上,鄭小樓和部曲們大急,奮力廝殺,且戰且朝李道正方向退去,試圖保李道正周全,然而對方畢竟有七十餘人,鄭小樓等人使盡力氣和招數,終究擋不住敵人不要命似的衝擊,仿若大堤決口一般,二三十人繞過鄭小樓,從側面迂迴而過,迅速將李道正包圍起來。
李道正仰天哈哈大笑,身軀突然一沉,手中生了鏽的長戟猛地橫掃,光影掠過,地上頓時躺下了七八人,隨即李道正嘿然大吼,一戟戳去,正中一人心窩,戟尖入胸數寸,一條人命已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