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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離我遠點,別碰我。」李素嚇得退了好幾步,好險,這滿手的汗拍到他肩上,今晚糟心得沒法睡了。
王樁早清楚李素這些毛病,也不介意,呵呵憨笑幾聲,滿手的汗液朝自己下身的犢鼻褲上狠狠一擦,然後……重重拍上李素的肩,重複剛才的話:「你咋來咧?」
李素的心直抽抽,很無語地看著自己肩上的那隻大手:「你非要拍我一下才舒服嗎?」
王樁將李素一勾:「走,找個說話的地方,這裡火長和隊正都看著咧,對我們新入的府兵凶得很,可不敢招惹。」
領著李素走到陌刀隊營盤的柵欄外面,王樁搬來兩塊平整的石頭,一屁股坐下去,李素猶豫地盯著石頭,神情很糾結,王樁很快明白了,用腰帶當抹布使勁擦了幾下石頭,抬眼瞪他一下:「可以了吧?臭毛病!」
李素心滿意足地坐下。
從懷裡掏出牛進達給他的麂子肉,遞給王樁:「趕緊吃,大總管賞的,以後想吃我再給你弄……」
王樁驚奇道:「大總管對你這麼好?」
李素黯然道:「別提了,這是一段悲傷的事,總之……就當這塊肉是我花五百貫買的吧。」
王樁愣了半晌,把肉接過來,笑道:「我這裡不缺肉,回頭我給老二送去,他那弩箭營才叫真的苦,每頓一張干餅加一小團野菜,前日行軍路上我遠遠見著一面,那小子臉都快變綠色了……」
指了指那塊清理出來的臨時操練場,李素道:「你們每晚紮營後都操練?」
王樁笑道:「白天行軍,晚上操練,不過操練的是我們這些新入的府兵,老兵不練。」
「累不?」
「還行,就是睡不夠,吃得倒挺好,比別人都好,火長說我們是陌刀隊,舞刀要花大力氣的,所以每餐格外給我們配塊肉……」王樁咧開大嘴笑得很開心:「在家都沒敢這麼吃,半月能吃一頓算走運了。」
李素臉色有些沉重:「上陣的本事學會了嗎?」
「不需要什麼本事,只消把刀舞起來,然後看隊正或校尉的令旗,紅旗推進白旗停,沒見白旗揮下就得不停的舞刀,再累都得舞起來,不管人或馬闖入我們陣中,眨眼就把他絞碎了。還有就是陣型,一定不能亂,誰先亂了陣型要被殺頭,這是鐵律。」
李素點頭:「說話就到松州了,上陣莫慌亂,跟著袍澤弟兄走,特別是第一次殺人時……」
李素說著頓了一下,他第一次殺的人是結社率,殺過以後其實沒什麼感覺,因為當時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傷,一心只想著活下去,被救出來後才感到噁心手顫,幾天沒吃下飯,每晚一閉眼便是血肉模糊的屍首,那段日子很難受。
若讓他跟王樁做第一次殺人後的心理輔導,他也說不了什麼,頂多一句「吐啊吐啊的就習慣了。」
誰知王樁卻似乎沒什麼心理障礙,咧嘴笑道:「殺吐蕃賊算甚殺人,我只當宰畜生了,我們火長說了,大唐以外都是蠻夷,蠻夷能算人麼?猢猻!」
強大的驕傲和自信,這種上國情懷幾乎深入到每個大唐子民的骨子裡,大唐百姓放眼天下的目光不一樣,看外國人都是一隻只猢猻,胡商是黃皮猢猻,吐蕃是紅白相間的猢猻,日本人是矮猢猻,東突厥……嗯,東突厥已被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滅了,全部納入了大唐版圖,所以東突厥正慢慢從猢猻朝人的方向進化,總之,大家生活在一塊人與猢猻並存的詭異大陸上。
這才是真正的種族歧視,歧視的不是所謂上等人和下等人,而是人與其他物種。
李素沒想到這年頭的低級軍官連心理醫生的活都兼任了,既然王樁不在乎,李素自然沒必要再說什麼。
今晚從中軍帥帳跑出來看王樁,為的也是這個,他很擔心王家兄弟。
太陽漸漸西沉,已是傍晚時分,金色的餘暉公平地鋪灑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夏日的蟬蟲在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前竭盡全力地鳴叫著,給靜謐的荒野平添一絲煩亂。
揀了根樹枝隨手在地上胡亂劃拉著,王樁沉默許久,忽然道:「李素,我和老二入了府兵,算是一腳踏進了鬼門關,這一戰能不能活著我們都不知道,現在只能情當我和老二已經死了,所以托你一件事,我家老四不到一歲,年紀還小,若是我和老二真的戰死,我爹娘請你照料一下,待老四長大成人,能養爹娘終老了,你再……」
「別說不吉利的話!」李素打斷了王樁,加重了語氣:「你們一定會平安回家的。」
王樁笑得很坦然:「生死由命,路是自己選的,下場是死是活都不怨,只是有些身後事放不下,咱倆一起長大,這半年你變了不少,你的本事也越來越莫名其妙,不過你我仍是兄弟,這些事情,只能託付你。」
李素重重嘆了口氣,王樁生得魁梧高壯,而且面相顯老,有時候連李素都忘了,王樁其實也只比他大一歲而已,十六七歲的少年郎,正是醉酒打架,悄悄喜歡鄰村某個姑娘,為那個姑娘明里暗裡做一些蠢事的懵懂時節,而他,卻為了整個家,義無反顧踏進了鬼門關。
太平年景的「太平」,是怎樣被定義的?
二人沉默著望向漸漸西沉的夕陽,都沒有說話的心情,良久,李素忽然跳了起來,重重朝王樁的屁股上一腳踹去。
「混帳王八蛋!想過好日子,跟我開店,跟我做買賣,什麼事不能幹?非要入府兵幹這種玩命的勾當!我告訴你,你和老二死了我連你們的屍首都不會收,更懶得管你爹娘,你自己九泉之下保佑他們吧!慫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