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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笑了笑,側身示意道:「來,先見過皇九子晉王殿下。」
衛從禮一抖,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訥訥道:「皇……皇子?晉王爺?」
李素微笑道:「對。」
身後的李治很配合地仰頭望天,不可一世的模樣,高冷范兒越來越熟練了。
衛從禮撲通朝李治跪下,顫聲道:「小人拜見晉王殿下。」
李治哼了哼,仿佛從鼻孔里發出兩個高傲的單音:「免禮。」
接下來的對話,李治就完全成了一件昂貴的擺設,雖然架子端得很高冷,但對話的內容和節奏已由李素完全接手,李治則保持仰頭望天的高傲姿勢,一臉高處不勝寒的寂寞。
「請問衛員外是晉陽何方人氏?」李素微笑問道。
衛從禮神情畏縮道:「回侯爺的話,小人是晉陽隴溝村人,小人往上三代皆住在隴溝村……」
李素點點頭,接著笑道:「看衛員外的樣子,想必家境頗豐吧?家中多少畝地,多少莊戶?」
「小人不爭氣,三代所積,地不過千畝,莊戶不到四百人。」
李素露出欽佩的表情,拱了拱手道:「看不出衛員外竟有如此龐大的家業,了不起呀!這兩年地里收成如何?」
衛從禮老實答道:「前兩年還成,交了官府的租子後尚有數百石存余,只是這兩年年景不行,風不調雨不順的,地里收成也少,雖說官府也給減了租,但也只是堪堪保住了家裡和莊戶們的溫飽,至於今年……」
衛從禮神情灰暗地嘆了口氣,搖頭不語。
李素仍舊笑容滿面:「今年的年景自然更不行,衛員外怕是都沒有春播吧?」
衛從禮黯然嘆道:「年尾大雪不停,壓垮了不少莊戶的房子,還壓死了幾個人,那時小人就覺得怕是兆頭不好,果不其然,一直到了春播時節,地里的土仍凍得跟石頭似的,榔頭敲都敲不碎,入春多少時日了,沒下過一場雨,有的田地里連雪都沒化,莊戶們哭得悽慘,找小人拿主意,老天爺降的天罰,小人能有甚辦法?只好陪著莊戶一起哭,帶著他們挖溝渠,給地里灌水化凍,仍是不見成效……」
「莊戶們吃著家裡所余不多的存糧,眼巴巴盼著老天開恩給條活路,存糧越吃越少,最后庄戶一家一家的開始斷糧,小人咬著牙開倉賑濟過幾回,可是,小人家存糧再多,也頂不住幾百號人天天吃呀,後來,春播時節眼看已完全錯過,大家都絕望了,於是慢慢的,有幾家莊戶來給小人磕頭,說是不能在村里等死了,要帶著家小出去找活路,有了一家就有兩家,莊戶們都來向小人告辭,小人想攔,可……怎麼攔?攔不住啊!攔住了就要養活他們,小人家裡的糧食能養他們多久?」
衛從禮說著,忽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五尺漢子哭得無比悽慘,令人心酸。
李素也忍不住黯然嘆息。
莊戶有莊戶的苦,地主的日子其實也並不好過,不是說家裡有人有地就可以過舒坦日子的,既然是地主,就得承擔起責任,家裡有多少莊戶就得承擔多少人的吃喝拉撒,這年頭民風樸實,還沒有逼著楊白勞賣喜兒的那種無良地主,在這個講理的年代裡,無論任何階級,他們的道德底線明顯都很高,不但不敢幹喪盡天良的事,還得勇於承擔,這樣才能贏得莊戶們的心,讓莊戶們死心塌地給你幹活交租。
看著眼前哭得悽慘的衛從禮,李素由衷感到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已做得很不錯了,時也運也,無可奈何,盡力了便無愧於心。」
衛從禮擦了把淚,道:「王爺和侯爺見諒,小人實在是忍不住……」
李素點點頭,道:「好,衛員外繼續說,你家的莊戶差不多都走乾淨了吧?」
衛從禮嘆道:「對,走乾淨了,沒法不走,一整年的生計斷絕了,死賴在村里難道眼睜睜看家裡的老人婆姨孩子都餓死嗎?好好的家,上千畝天字良田,幾百號莊戶說散就散了,小人每天都站在村口,看著莊戶們攜家拖口離開,最後走得一個不剩,後來聽說晉陽鬧匪,有流民搶掠富戶,小人也擔心沒個好下場,先讓僕人送走了家小,然後藏匿了錢糧,小人也離開了村子,害怕被流民搶了殺了,小人不得已扮作流民的模樣……」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最後一個問題……衛員外,你家的莊戶都離鄉逃難去了,你可知他們都去了哪裡?」
衛從禮臉頰一抽,眼中迅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轉瞬即逝,很快恢復如常,只不過李素眼尖,成功地捕捉到了不正常的那一瞬。
李素臉上綻開了笑容,笑得很玩味。
很好,越來越有意思了。
「小人……只是莊戶們的主家,卻不是他們的老爹老娘,他們離鄉逃難,小人深覺對不起父老,怎有臉問他們的行止,再說,都是鄉下愚民,活得懵里懵懂,有的莊戶臨到上了路都怕是沒個具體的方向,浮萍似的走到哪裡算哪裡,侯爺所問,小人實在不知啊……」
李素深深看著他,悠悠道:「衛員外果真不知?」
衛從禮苦著臉躬身道:「小人怎敢欺瞞王爺殿下和侯爺?確實不知。」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不知盯了多久,久到衛從禮臉色越來越白,額頭滲了汗,神色也越來越不自在,李素這才打破沉默,笑道:「好,該問的都問了,叨擾衛員外了,衛員外遠來辛苦,這便在晉陽城裡住下吧,放心,官府管吃管住,不順心的話,給你派兩個僕人也行。」